寒意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。
林晚在巷口站了太久,直到路燈次第亮起,昏黃的光暈在漸濃的夜色里顯得無力而稀薄。那扇緊閉的木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,將她所有不切實際的期待都關(guān)在了外面。
房子賣了。
他走了。
這個認(rèn)知比海風(fēng)更冷,讓她從混沌的恍惚中驚醒,意識到自己的歸來,可能真的只是一廂情愿的徒勞。
她轉(zhuǎn)身離開,腳步有些虛浮,漫無目的地在變得冷清的街道上走著。小鎮(zhèn)的夜晚沒有大都市的喧囂,只有零星店鋪還亮著燈,偶爾傳來電視節(jié)目的聲音。
胃里空得發(fā)慌,卻沒有任何食欲。她需要一點(diǎn)熱的東西,或者說,需要一點(diǎn)能證明自己還與這個世界存在聯(lián)結(jié)的東西。她推開了一家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面館的門,鈴鐺“叮鈴”一聲響。
店面不大,只擺著五六張桌子,這個點(diǎn)只有一兩個食客。暖黃的光線和食物溫?zé)岬臍庀涿娑鴣?,稍稍?qū)散了些許她周身的寒意。她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,點(diǎn)了碗最簡單的陽春面。
老板娘是個五十歲上下的婦人,手腳利落地下面、撈面、撒蔥花,動作帶著一種熟悉的韻律。她將面端到林晚面前時,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,帶著些許不確定的探究。
“姑娘……看著有點(diǎn)面生,不是本地人吧?”老板娘的聲音很和氣。
林晚勉強(qiáng)笑了笑,含糊地應(yīng)了一聲:“嗯,回來……看看?!?/p>
老板娘“哦”了一聲,卻沒有立刻離開,又打量了她幾眼,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,眼睛微微睜大:“你……你是不是以前常跟顧家那小子在一起的那個……林丫頭?”
林晚握著筷子的手猛地一僵,心跳驟然失序。她抬起頭,對上老板娘確認(rèn)后變得恍然又帶著幾分唏噓的眼神。
“真是你啊!好些年沒見了,差點(diǎn)沒認(rèn)出來?!崩习迥锢^旁邊的椅子坐下,語氣熟稔起來,“我是王嬸啊,以前你們放學(xué)老來我這兒吃面,顧嶼那孩子總讓你多吃點(diǎn),說你太瘦了?!?/p>
記憶的閘門被這熟悉的稱呼和場景轟然沖開。是啊,王嬸的面館,曾經(jīng)是他們放學(xué)后常常光顧的地方。顧嶼總會把自己碗里的煎蛋夾給她,說著“你多吃點(diǎn),長高點(diǎn)”。
那些被時光塵封的細(xì)節(jié),原來從未真正消失,只是被埋藏得太深。
“王嬸……”林晚的聲音有些啞,“好久不見?!?/p>
“是啊,好久咯。”王嬸嘆了口氣,眼神里帶著憐憫和欲言又止,“你……是回來找顧嶼的?”
林晚垂下眼,盯著碗里清湯上漂浮的翠綠蔥花,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“唉……”王嬸的嘆息更重了,“那孩子,也是命苦。他奶奶走后,他就一個人……后來把房子賣了,就走了,再也沒回來過?!?/p>
“他……去了哪里?”林晚聽到自己問,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什么。
“不清楚。”王嬸搖搖頭,“走之前那段時間,人瘦得厲害,話也更少了。來我這兒吃面,也是悶著頭,吃完就走。問他,他也不說?!彼D了頓,壓低了聲音,“有人說,他是去找你了。也有人說,他是去了南邊打工……具體去了哪兒,沒人知道?!?/p>
去找她?
這個可能性像一根細(xì)針,猝不及防地刺入林晚的心臟,帶來一陣尖銳的酸楚。如果他去找過她,為什么她從未知曉?在那座龐大的、人潮洶涌的都市里,他們是否曾在某個街頭擦肩而過,卻對面不識?
“那……他后來,有和別人在一起嗎?”這個問題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。她害怕聽到答案,卻又無法不問。
王嬸愣了一下,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,連忙擺手:“沒有沒有!那孩子心里裝的是誰,我們這些看著他長大的老街坊還能不知道?他奶奶走的時候,他一個人操辦后事,那么難,也沒見有個姑娘在身邊。后來賣了房子走了,也是孤零零一個人。”
孤零零一個人。
這五個字像沉重的石塊,投入林晚本就波瀾起伏的心湖。她想象著顧嶼獨(dú)自面對奶奶的離世,獨(dú)自處理老房子,獨(dú)自離開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……那該是怎樣的孤寂和絕望?
而她,在他最需要的時候,不在他身邊。甚至,可能正是因為她的離開,她的不信任,才讓他最終選擇了徹底消失。
愧疚和疼痛像潮水般漫上來,幾乎讓她窒息。
“丫頭,”王嬸看著她瞬間蒼白的臉色,語氣充滿了不忍,“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。顧嶼那孩子……他可能是不想再留在這個傷心地了。你也別太鉆牛角尖,好好過自己的日子?!?/p>
好好過自己的日子。
可是,沒有他的日子,真的能算“好好過”嗎?
林晚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那碗面,湯水的溫?zé)釤o法暖和她冰冷的四肢百骸。付錢的時候,王嬸執(zhí)意不肯收,只說“就當(dāng)嬸子請你的”。
走出面館,夜風(fēng)更冷了。她裹緊了大衣,帆布包里的那封信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強(qiáng)烈。
他現(xiàn)在在哪里?過得好嗎?是否……已經(jīng)開始了新的生活,只是老街坊們不知道?
那封寫給“十年后的林晚”的信,是否是他對過去的一種埋葬?一種在絕望中設(shè)定的、遙不可及的告別儀式?
而她陰差陽錯的提前發(fā)現(xiàn),是命運(yùn)的憐憫,還是又一次殘忍的捉弄?
回到“望海樓”的房間,林晚沒有開燈。她走到窗邊,看著遠(yuǎn)處碼頭零星閃爍的燈火,和那片在夜色中只剩下模糊輪廓的、沉默的海。
她從包里拿出那個防水袋,緊緊攥在手里。冰冷的塑料膜硌著掌心。
拆開它嗎?
拆開它,或許就能知道五年前的顧嶼,想對十年后的她說些什么?;蛟S就能找到他離開的原因,找到他此刻下落的線索。
可是,如果里面的內(nèi)容,是她無法承受之重呢?如果是一紙決絕的告別,或者是對她當(dāng)年不信任的控訴呢?
那她連最后一點(diǎn)自欺欺人的念想,都沒有了。
冰冷的信貼在胸口,與她微燙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。
窗外,夜色如墨,吞沒了遠(yuǎn)山近海,也吞沒了所有可能的答案。
她站在黑暗里,像一個迷失在時間夾縫中的孤魂,手握著一把鑰匙,卻不敢開啟那扇可能通往真相,也可能通往更深絕望的門。
夜還很長。
而猶豫,像藤蔓,悄無聲息地,纏繞了她整個心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