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澗的水聲依舊轟鳴，但在林牧耳中，卻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、無形的墻壁。他癱坐在微濕的泥土上，仰頭看著那塊巨石上負(fù)手而立的玄色身影，方才那言出法隨、定鼎山河的一幕，如同燒紅的烙鐵，在他神魂深處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。

恐懼并未消退，反而沉淀下來，化作一種更深沉的、近乎絕望的認(rèn)知。

他緩緩地，用還在發(fā)軟的手臂支撐起身體，站了起來。沒有拍打身上的塵土，也沒有試圖平復(fù)依舊急促的呼吸。他只是低著頭，走到距離巨石三丈遠的地方，停下。

然后，他做出了一個自認(rèn)識凌清玄以來，最標(biāo)準(zhǔn)、最恭敬、也最疏離的姿勢——垂首，躬身，雙手自然下垂貼在身側(cè)，如同最卑微的仆從面對至高無上的主人。

“多謝仙尊救命之恩。”他的聲音平穩(wěn)，聽不出情緒，只有純粹的敬畏。

巨石上的人沒有回頭，甚至連衣角都未曾拂動一下，仿佛沒有聽見。

林牧維持著躬身的姿勢，繼續(xù)道，聲音不高，卻清晰地穿過水聲：“晚輩愚鈍，此前多有冒犯僭越，不知天高地厚。自此刻起，晚輩定當(dāng)時刻謹(jǐn)記本分，絕不敢再行逾矩之事。仙尊但有吩咐，晚輩萬死不辭?！?/p>

他一字一句，說得清晰而緩慢，像是在宣讀一份早已準(zhǔn)備好的認(rèn)罪書，又像是在對自己進行最后的定位。

他終于徹底明白了。那些殘存的貓性，那些偶爾流露的依賴或挑剔，都不過是這位無上存在身上微不足道的、甚至可以忽略不計的塵埃。他之前所有的試探、所有的僥幸、所有因那點“熟悉感”而生出的妄念，都是何等的可笑與危險。

仙尊是冰峰，是蒼穹，是執(zhí)掌法則的神祇。

而他，只是峰底一粒塵，穹下一只蟻，神祇指尖一縷可隨時拂去的微風(fēng)。

凌清玄依舊沒有回應(yīng)。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或許是那瀑布，或許是別的什么無人知曉的事物，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。

林牧說完，便保持著躬身的姿勢，不再言語，也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動作。他像一尊石雕，凝固在了水汽彌漫的山澗邊。

時間一點點流逝。

瀑布不知疲倦地奔流。

直到日頭稍稍西斜，凌清玄才終于動了。他并未轉(zhuǎn)身，只是淡淡地拋下兩個字，聲音不大，卻精準(zhǔn)地落入林牧耳中。

“走了?！?/p>

說罷，他一步踏出，身影已在了數(shù)丈之外，依舊是那般不疾不徐，仿佛剛才那場足以令金丹修士也駭然色變的山崩，與他而言，真的只是拂去了一件礙眼的塵埃。

林牧直起身，沒有立刻跟上。他望著那道即將消失在林木間的背影，眼神復(fù)雜，最終歸于一片沉寂的潭水。

他邁開腳步，不遠不近地跟上。步伐沉穩(wěn)，距離精準(zhǔn)，目光不再胡亂瞟動，只落在前方那道玄色身影的腳下，確保自己不會跟丟，也絕不會靠得太近。

接下來的路程，變得異常沉默。

林牧徹底將自己活成了一道影子。凌清玄停下，他便在數(shù)丈外垂手肅立；凌清玄前行，他便默然跟隨。到了該用“膳”的時辰，他會提前留意途經(jīng)的市集或村落，默默買好小魚干和仙尊似乎能接受的幾樣食物，在休憩時恭敬奉上，然后退到一旁，等仙尊用完，再上前默默處理掉“剩飯”和垃圾。

他不再試圖猜測仙尊的心情，不再觀察那些細(xì)微的、可能屬于“貓”的小動作，甚至刻意回避與仙尊有任何視線接觸。

凌清玄對此似乎毫無所覺，或者說，并不在意。他依舊是他，冰冷，漠然，偶爾會因為某些不為人知的原因駐足，大部分時間都在前行，方向莫測。

只是，在某次林牧將用油紙包好的、還溫?zé)岬娜怵W包子遞上時，凌清玄接過，卻沒有立刻食用。他的指尖在溫?zé)岬挠图埳贤ｎD了一瞬，極短暫，短暫到林牧以為是錯覺。

然后，他抬起眼，目光第一次主動落在了數(shù)丈外垂首肅立的林牧身上。

那目光依舊沒什么溫度，像是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。

林牧感受到視線，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分，頭垂得更低。

凌清玄看了他兩息，什么也沒說，收回目光，低頭，小口地吃起了包子。

林牧暗暗松了口氣，心底卻泛起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、極淡的澀意。

他知道，那道無形的鴻溝，已經(jīng)在他主動且決絕的劃界下，變得堅不可摧。

他安全了。

或許。

但也僅此而已了。

他依舊是那個臨時飼養(yǎng)員，只是如今，他無比清晰地知道，自己飼養(yǎng)的，究竟是何等存在。那份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里，再無半分多余的遐想，只剩下純粹的、對絕對力量的敬畏，以及……求生的本能。

前路依舊迷霧重重，但他已不再試圖去看清迷霧后的仙尊。

他只需看清腳下的路，然后，跟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