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月來得比小滿還早。
我掀開布簾就看見她蹲在巷口,懷里抱著個包袱,發(fā)髻梳得一絲不茍。晨霧還沒散盡,她身上那件粉衣裳沾了露水,顏色暗了些,倒顯得人格外單薄。
“你這是……”我皺眉。
“我把鋪蓋帶來了?!彼ь^看我,眼里亮得嚇人,“你說從今天開始讓我洗菜?!?/p>
我嘆口氣,把柴火堆挪開,騰出一角地方給她坐。鍋底還溫著昨夜剩的高湯,我舀了一勺出來,遞給她喝。
“這味道……”她捧著碗,嘴唇剛碰上湯邊就愣住,“和我爹酒樓里的不一樣。”
“當(dāng)然不一樣。”我蹲在灶臺邊,手指摩挲著案板上的面粉袋,“你爹要的是貴氣,我要的是煙火氣。”
她沒說話,低頭慢慢喝湯。小滿從后頭跑出來時,差點(diǎn)被她絆倒。
“哎喲!”他叫了一聲,一看是白月,立刻縮回嘴,“你咋來了?”
“我也要學(xué)做面?!卑自侣曇舨淮?,卻說得穩(wěn)當(dāng)。
小滿沖我眨眨眼:“沈大哥,她是不是偷師的?”
我沒應(yīng),只說:“今天你倆先搭把手,我去趟鎮(zhèn)西。”
“去干啥?”小滿警覺。
“趙三娘昨兒塞給我個紙條,說是州府來了新貨?!?/p>
白月突然抬頭:“州府的貨?”
“嗯,她說是個老熟人送來的?!?/p>
我背上布包就走,沒管他們倆在那兒嘀咕什么。青石巷口的攤子才支起來幾天,生意倒是越來越旺,我得趁早把食材訂下來。
走到鎮(zhèn)西頭,趙三娘的老面館還沒開門,門縫里透出點(diǎn)油燈的光。
我敲了敲門,里頭傳來腳步聲,接著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。
“進(jìn)來?!彼匠瞿X袋看了看左右,把我拽進(jìn)去。
屋里點(diǎn)著燈,桌上擺了個小陶罐,還熱著。
“這是啥?”我問。
“你嘗嘗。”她推過來。
我揭開蓋子,一股子香氣撲鼻。不是普通的香味,像是曬足了太陽的豆豉混著山野菌子的鮮,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甜味——這是……陳年梅子醬?
我蘸了點(diǎn)舔了舔,舌尖一顫。
“這不是普通的梅子醬。”我說,“這里面加了川貝?!?/p>
趙三娘點(diǎn)頭:“對,州府那邊送來的,說是醉仙樓特制的?!?/p>
我心頭一跳:“白玉樓送來的?”
“不是他?!壁w三娘壓低聲音,“是他爹,白老爺送的。”
“白老爺不是臥床好幾個月了?”
“就是啊?!壁w三娘眼神復(fù)雜,“這罐子送來的時候,還帶著一張字條?!?/p>
她從懷里摸出張紙,遞給我。
紙上墨跡未干,寫著四個字:以誠待客。
我盯著那字看了半天,抬頭看她:“這是什么意思?”
“你猜呢?”她反問我。
我沉默片刻,把紙條折起來塞進(jìn)懷里。
“趙姐,你信我嗎?”
她看著我,良久才說:“你做的蔥油拌面,讓我想起我男人以前的味道?!?/p>
我點(diǎn)頭:“那你別擔(dān)心,我不會讓任何人動我的攤子。”
她笑了笑,眼角皺紋都舒展了:“我就知道你能行?!?/p>
我拎起陶罐往外走,走到門口又回頭:“趙姐,白月的事,你怎么看?”
她沒直接回答,只說:“那姑娘的眼神,像極了當(dāng)年想學(xué)做面的我。”
我怔了一下,轉(zhuǎn)身出了門。
回到攤子時,白月和小滿已經(jīng)把鍋架好了。白月蹲在那兒洗菜,動作笨拙但認(rèn)真。小滿則在旁邊指手畫腳,像個監(jiān)工。
“你左手拿刀要穩(wěn),右手剁要輕。”他說。
“這樣?”白月試著切了一刀,菜葉飛出去老遠(yuǎn)。
“哎喲,你這哪是切菜,是在砍柴呢!”小滿笑得直拍大腿。
我看他們相處得還算融洽,心里稍安。
正準(zhǔn)備下鍋,外頭忽然一陣喧鬧。
“閃開!閃開!”
幾個穿著綢衫的伙計(jì)抬著個大木箱進(jìn)來,箱子上還貼著紅封條。
“這是我家少爺送來的?!鳖I(lǐng)頭的那個朝我拱手,“白少東家特地從州府運(yùn)來的梅子醬?!?/p>
我心里一沉:“我不需要?!?/p>
“沈老板別誤會。”那人賠笑,“白少東家說了,這是誠意,讓您嘗嘗咱們醉仙樓的手藝?!?/p>
我瞥了眼箱子:“我這兒不需要這些。”
“您嘗嘗再說嘛?!蹦侨瞬凰佬模耙怯X得好,日后我們還可以長期供貨?!?/p>
我冷笑:“你覺得我會用你們的東西?”
那人臉色變了變,還想說什么,突然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:
“這是我爹送的?”
白月站在案板前,手里還攥著半片菜葉,臉色有些發(fā)白。
“是。”那人點(diǎn)頭,“白老爺親自交代的?!?/p>
白月咬了咬唇,忽然伸手抓起那罐子梅子醬,往地上一摔!
“啪!”
罐子碎了,梅子醬灑了一地,香氣四溢。
“我不稀罕!”她聲音顫抖,卻異常堅(jiān)決,“我不稀罕你們的東西!”
屋子里一片寂靜。
小滿瞪大眼睛,連呼吸都輕了。
那幾個伙計(jì)也愣住了,顯然沒想到會是這個反應(yīng)。
“你們走吧?!蔽业卣f,“以后別再來?!?/p>
那幾人面面相覷,最后灰溜溜地退了。
白月站在原地,手指還在發(fā)抖。
“你……”我想說什么,卻被她打斷。
“沈大哥,我想學(xué)做面?!彼ь^看我,眼里有些濕意,“不是為了誰,是我自己想學(xué)?!?/p>
我看著她,忽然明白趙三娘那句話的意思。
“好?!蔽艺f,“從今天起,你從洗菜開始?!?/p>
她輕輕點(diǎn)頭,轉(zhuǎn)身繼續(xù)洗菜,動作比剛才利落了許多。
小滿湊過來,低聲說:“沈大哥,我覺得她不簡單?!?/p>
我沒說話,只是看著她的背影。
那一整天,白月都沒再提她爹的事。她洗菜、切蔥、端碗、收錢,手腳麻利得很。偶爾有人問她來歷,她也只是笑笑,不多解釋。
快收攤時,我讓她去后院搬柴火。
她抱著一捆柴進(jìn)來,臉都紅了。
“你瘦了。”我說。
她愣了一下,低頭:“嗯?!?/p>
“你以前沒干過這些活吧?”
“沒有?!彼畔虏瘢敛梁?,“但我愿意學(xué)?!?/p>
我看著她,忽然察覺到她身上有股倔勁,和當(dāng)初的我有點(diǎn)像。
“你想學(xué)廚藝,不是為了逃避什么吧?”我試探性地問。
她沉默了一會兒,才說:“我只想找到屬于自己的味道?!?/p>
我點(diǎn)頭:“那就好?!?/p>
那天夜里,我一個人在廚房熬高湯。白月主動留下來打下手,我教她怎么挑骨頭、怎么控火候。
她學(xué)得認(rèn)真,動作也越來越熟練。
“你以前真的一點(diǎn)都不會?”我問。
“一點(diǎn)都不會?!彼敛梁?,“但我喜歡?!?/p>
“喜歡什么?”
“喜歡看別人吃我做的東西時開心的樣子。”
我笑了笑:“那就繼續(xù)學(xué)吧?!?/p>
她抬頭看我,眼里閃著光:“真的?”
“嗯?!蔽艺f,“只要你肯干。”
她笑了,笑得比白日里自然多了。
我低頭攪了攪鍋里的湯,香味撲鼻。
這一鍋湯,熬得恰到好處。
夜風(fēng)卷著油煙味鉆進(jìn)鼻腔,我盯著鍋里翻滾的湯頭,白月在旁邊擦著碗碟,動作比上午熟練許多。小滿趴在柜臺上啃雞腿,突然抬頭:“沈大哥,你聞到?jīng)]?”
他話音未落,我已抓起案板上的香菜扔進(jìn)滾水。那股若有若無的甜腥味從街口飄來,混在炸油條的焦香里,像刀片刮過喉嚨般刺人。
“什么味?”白月皺眉。
我沒答話,舀起一勺高湯遞到她面前:“嘗嘗?!?/p>
她遲疑地抿了一口,臉色驟變:“這味道……和早上那梅子醬一樣!”
小滿把雞骨頭吐到地上:“操,還真是!”
街邊傳來碗盞碎裂聲,幾個食客捂著肚子沖向茅房。趙三娘的小兒子跌跌撞撞跑來,臉上帶著青紫:“沈哥,隔壁王記、李家面館……都出事了!”
我抄起墻角的鐵鏟砸向炭爐,火星子濺到門前麻袋上,火苗騰地竄起來。白月尖叫一聲后退,袖口掠過案板時碰倒了鹽罐,雪白的顆粒滾進(jìn)排水溝。
“別動!”我抓住她手腕,指腹摸到一層細(xì)密的汗。她袖口有布料摩擦的聲響,像是藏著什么硬物。
小滿突然拽開她衣襟,一包用油紙裹著的褐色粉末從領(lǐng)口滑落,摔在地上發(fā)出悶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