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庶人被打入冷宮的消息，如同一聲悶雷，在沉寂的后宮炸響，隨即又被更深的寂靜吞沒。無人敢公開議論，但那種無形的震懾，卻讓每個人都更加謹言慎行。

宋昭雪的生活似乎恢復(fù)了表面的平靜。她依舊是那個備受矚目的尚膳監(jiān)掌司，每日精心為皇帝太后準(zhǔn)備膳食，將尚膳監(jiān)的事務(wù)打理得井井有條。只是，她比以往更加沉默，眼神也愈發(fā)沉靜，仿佛一夜之間，又將那宮墻內(nèi)的森冷規(guī)則，往骨血里刻深了幾分。

她再未踏足質(zhì)子宮，也絕口不提那位質(zhì)子殿下。送膳的小太監(jiān)換回了最普通的人選，膳食也恢復(fù)了御膳房統(tǒng)一的標(biāo)準(zhǔn)，甚至比以往更加簡單，仿佛刻意要抹去那段特別的“晚膳時光”留下的所有痕跡。

然而，有些東西，越是刻意回避，越是如影隨形。

這日午后，宋昭雪正在小廚房嘗試用新得的西域香料調(diào)配一種烤肉醬料，一個小太監(jiān)匆匆跑來，神色有些古怪。

“宋掌司，質(zhì)子宮那邊……出事了?！?/p>

宋昭雪攪拌醬料的手微微一頓，沒有抬頭，聲音平淡無波：“何事？”

“是……是質(zhì)子殿下。他不知怎的，在殿內(nèi)摔了一跤，額角磕在了桌角上，流了不少血……”小太監(jiān)覷著她的臉色，小心翼翼地說道，“那邊伺候的人慌了神，又不敢聲張，只偷偷來咱們這兒，想問有沒有金瘡藥……”

摔了一跤？磕傷了額角？

宋昭雪的心猛地一縮。以顧懷瑾的身手和心性，會如此不小心？她幾乎立刻斷定，這絕非意外。

是監(jiān)視他的人加大了力度？是北狄國內(nèi)又傳來了什么不好的消息？還是……有其他她不知道的勢力，將手伸向了那座孤殿？

各種猜測瞬間掠過腦海，讓她握著勺柄的手指微微收緊。

她沉默了片刻，放下手中的東西，凈了手。沒有多問，只轉(zhuǎn)身從自己存放私人物品的匣子里，取出一小罐她之前用多種藥材精心調(diào)配、效果極佳的金瘡藥，又拿了一卷干凈的細白棉布。

“我與你同去。”她的聲音依舊聽不出什么情緒。

小太監(jiān)愣了一下，似乎想提醒她如今身份不同，不宜再與質(zhì)子過多接觸，但看著宋昭雪那不容置疑的眼神，終究沒敢多說，低頭應(yīng)了聲“是”。

再次踏入質(zhì)子宮，那股熟悉的、混合著陳舊木料和陰冷潮氣的味道撲面而來。殿內(nèi)比往日更加凌亂，一張椅子翻倒在地，桌角還殘留著幾點尚未完全擦拭干凈的血跡。

顧懷瑾坐在靠窗的矮榻上，背對著門口，微微低著頭。一個老太監(jiān)正手忙腳亂地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布按著他的額角，那布已然被血色浸透。

聽到腳步聲，顧懷瑾緩緩轉(zhuǎn)過頭。

額角的傷口還在滲著血珠，沿著他冷白的臉頰滑下一道刺目的紅痕。鮮血沾染了他濃密的睫毛，甚至有幾滴濺在了他琉璃般的眸子上，將那原本冰封的瞳仁，染上了一層妖異而脆弱的紅。

他就那樣看著她，目光沉寂，沒有憤怒，沒有委屈，甚至沒有一絲波瀾，仿佛受傷流血的不是他自己。

可宋昭雪卻在那一片死水般的沉寂里，清晰地看到了一絲極力壓抑的、幾乎要碎裂開的痛楚。那不是身體的疼痛，而是某種更深沉的、源自靈魂深處的創(chuàng)傷，被這突如其來的暴力再次撕開。

她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，呼吸都為之一窒。

她快步走上前，推開那個手足無措的老太監(jiān)，聲音冷靜得近乎冷酷：“下去吧，這里交給我。”

老太監(jiān)如蒙大赦，連忙退了出去。

殿內(nèi)只剩下他們兩人。

宋昭雪沒有說話，只是擰開藥罐，用棉布蘸取藥粉。她的動作熟練而輕柔，小心地撥開他被血黏住的發(fā)絲，將藥粉均勻地撒在傷口上。

藥粉觸及傷口，帶來一陣刺痛，顧懷瑾的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下，但他依舊沒有出聲，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，只是那長長的、沾染了血色的睫毛，輕微地顫動了一下。

距離如此之近，宋昭雪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氣息混合著血腥味，能感受到他身體傳來的細微顫抖。她能看到他額角傷口旁，那些舊日的、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細小疤痕。能感受到他看似平靜的外表下，那如同繃緊的弓弦般、一觸即發(fā)的緊繃神經(jīng)。

他就像一件布滿裂痕的琉璃器，美麗，易碎，卻偏偏要用最堅硬的冰冷外殼來包裹。

“何必如此?！彼吐曢_口，聲音輕得幾乎只有兩人能聽見，像是在問他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，“示弱，有時并非怯懦。”

顧懷瑾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，琉璃般的眸子里終于掀起了一絲波瀾，但那波瀾很快又沉了下去，化為更深的幽暗。他扯了扯嘴角，露出一抹近乎殘忍的嘲諷，不知是對她，還是對自己。

“示弱？”他的聲音沙啞，帶著血沫的腥氣，“然后呢？換來更多的踐踏，還是你這樣的……憐憫？”

宋昭雪包扎的手頓了頓。她抬起眼，直視著他那雙染血的眸子，里面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此刻平靜無波的臉。

“殿下以為，奴婢此刻是憐憫？”她反問，語氣依舊平淡，“奴婢只是不想自己之前耗費心思調(diào)養(yǎng)的‘胃口’，因為一次不必要的‘意外’而前功盡棄?！?/p>

她的理由，冷靜，功利，甚至有些不近人情。

顧懷瑾定定地看著她，仿佛想從她眼中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虛偽或動搖。但他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沉靜。

良久，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，笑聲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蒼涼和疲憊。他閉上眼，任由宋昭雪將棉布在他額角系好。

“你說得對?！彼俦犻_眼時，眸中所有外露的情緒都已收斂殆盡，只剩下那片熟悉的、冰封的琉璃海，“是本殿……失態(tài)了?！?/p>

宋昭雪收拾好藥罐和剩余的棉布，站起身。

“傷口不要沾水，明日此時，奴婢再來換藥?！彼鹿k地說道，仿佛這真的只是一次尋常的診療。

顧懷瑾沒有回應(yīng)，只是重新將目光投向窗外，恢復(fù)了那尊孤寂雕塑的模樣。

宋昭雪不再多言，轉(zhuǎn)身離開。

走出質(zhì)子宮，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。她抬手擋在額前，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觸碰他傷口時，那微熱的溫度和血液的黏膩感。

她知道，他聽懂了她的“示弱”之說。她也知道，他那句“失態(tài)”背后，藏著多少不甘與隱忍。

這一次，她沒有選擇疏遠，而是以一種近乎冷酷的“醫(yī)者”姿態(tài)，重新介入了他的世界。

不是因為憐憫，或許……只是因為，在那染血的琉璃眸看向她的瞬間，她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——那個在陌生時代里，同樣需要小心翼翼、戴著面具掙扎求存的靈魂。

前路依舊兇險，但有些聯(lián)系，一旦產(chǎn)生，便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，漣漪散開，再難恢復(fù)最初的平靜。

而這漣漪，最終會蕩向何方，無人知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