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帝一句看似隨意的“考?!?,在宋昭雪這里卻成了頭等大事。那本泛黃雜記上語焉不詳?shù)摹傲岘囉衤陡?,如同一個謎題,擺在了她的面前。
她知道,這碗羹湯做得好壞,關(guān)乎的不僅僅是皇帝的胃口,更是她在新帝心中分量的輕重。做得好,或許能真正踏入新帝的視線;做不好,之前那點微末的好感可能頃刻消散。
她沒有急于動手,而是先泡在了尚膳監(jiān)的藏書閣和庫房里。藏書閣里那些積滿灰塵的食譜、醫(yī)書、雜記,被她翻了個遍,試圖從只言片語中拼湊出“玲瓏玉露羹”可能的樣貌和功效。庫房里那些標注著各地貢品的食材,她也一一辨認,尋找著能夠替代“天山雪蓮芯”、“南海珍珠粉”這類虛無縹緲之物的東西。
“清心明目”……她反復(fù)咀嚼著這四個字。雪蓮芯性寒,珍珠粉性涼,皆有清熱安神、明目之效。那么,替代的食材,也需具備類似的性質(zhì),且不能相克。
她想到了庫房里還有一些去歲嶺南進貢的、品相極佳的“石斛”,其益胃生津、滋陰清熱的功效與雪蓮有幾分相似,且口感清潤。又想到用研磨得極其細膩的“薏苡仁粉”來代替珍珠粉,同樣有清熱利濕之效,且能使湯羹稠滑。
主料定下,湯底更是關(guān)鍵。不能用葷腥高湯,以免破壞清爽的本意。她選用了一種名為“玉竹”的藥材,合著幾片清甜的雪梨、一小撮枸杞,用山泉水慢慢熬煮,只取那清澈微甘的湯水。
接下來是形態(tài)。既然名為“玲瓏玉露”,形態(tài)必要精致剔透。她將熬好的石斛撈出部分,與少量湯底一同用細紗布反復(fù)過濾,只留最細膩的漿汁,再加入適量融化的冰糖和薏苡仁粉,小火慢攪,直到變成半透明的、如同玉露般晶瑩的羹底。
最后是點睛之筆。她用一把極薄極鋒利的小刀,將剩下的雪梨雕刻成極其纖薄的、近乎透明的“梨花片”,又將幾粒飽滿的枸杞點綴其間。待羹湯微涼,將“梨花片”和枸杞輕輕撒于其上,如同玉露之中,漂浮著點點玲瓏花瓣。
一碗仿制的“玲瓏玉露羹”便成了。色澤清透如玉,梨花片薄如蟬翼,枸杞紅艷如珠,香氣清幽淡遠,不見半點油星。
她小心翼翼地將羹湯放入食盒,親自送往御書房。
新帝李泓看著眼前這碗與他想象中截然不同、卻又莫名契合“玲瓏玉露”之名的羹湯,眼中閃過一絲訝異。他拿起玉匙,舀起一勺送入口中。
羹湯入口順滑清潤,淡淡的甜意在舌尖化開,帶著石斛和玉竹特有的甘洌,以及雪梨的微香,咽下后,喉間一片清涼舒爽,連日來因處理政務(wù)而有些焦躁的心緒,似乎都平復(fù)了幾分。
他細細品味著,又嘗了那薄如紙的梨花片,口感微脆,清甜爽口。
“好!”李泓放下玉匙,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,“雖非古籍所載原物,但這份清潤甘甜,這份玲瓏心思,已是難得!宋掌司,你果然未曾讓朕失望。”
宋昭雪心中稍定,躬身道:“陛下謬贊,臣只是盡力揣摩,僥幸未辱圣命?!?/p>
“并非僥幸?!崩钽粗?,目光中欣賞之意更濃,“朕聽聞你為了此羹,查閱古籍,辨識藥材,費了不少心思。這份肯鉆研、能變通的勁頭,才是難得?!?/p>
他頓了頓,語氣隨意地問道:“說起來,你對藥材似乎也頗有了解?”
宋昭雪心中微動,謹慎回道:“臣不敢言了解。只是負責(zé)陛下與太皇太后膳食,關(guān)乎鳳體龍康,不敢不慎,故而平日會留意些藥食同源的道理,略知皮毛?!?/p>
“嗯,謹慎是好事?!崩钽c了點頭,似乎對她的回答頗為滿意。他沒有再追問關(guān)于北狄或者藥材的事情,只是揮了揮手,“這羹湯甚合朕意,賞。你退下吧?!?/p>
“謝陛下恩典!臣告退。”
從御書房出來,宋昭雪知道,這第一關(guān),她算是漂亮地過了。新帝看到了她的手藝,更看到了她肯用心、能辦事的態(tài)度。
果然,自那日后,新帝那邊點名要她準備膳食的次數(shù)漸漸多了起來。有時是些新奇的點心,有時是些調(diào)理身體的藥膳。宋昭雪每次都全力以赴,既保證口味,更注重功效與搭配,漸漸成了新帝在飲食方面頗為倚重的人。
她在新帝心中的分量,悄然增加。
然而,福兮禍所伏。她與新帝走得近,自然也落入了更多人的眼中。
這日,她剛從御書房送完點心回來,便在宮道上“偶遇”了安平縣主。
安平縣主如今出落得愈發(fā)嬌艷,只是眉宇間那抹驕縱之色也更盛了幾分。她攔在宋昭雪面前,上下打量著她,嘴角噙著一絲譏誚的笑意:
“喲,這不是我們大名鼎鼎的宋掌司嗎?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紅人了,真是好大的威風(fēng)啊。”
宋昭雪不欲與她糾纏,垂首行禮:“縣主安好。臣還要回去當差,先行告退?!?/p>
“急什么?”安平縣主卻不讓她走,繞著她走了一圈,聲音不大,卻足以讓附近經(jīng)過的宮人聽見,“本宮聽說,宋掌司不僅手藝好,這攀附的本事更是了得。先是太皇太后,接著是北狄王,如今又巴結(jié)上了陛下……嘖嘖,真是八面玲瓏,令人佩服?!?/p>
這話已是極其露骨的羞辱和構(gòu)陷!暗示她依靠不正當手段上位,周旋于多個權(quán)勢之間。
宋昭雪臉色一白,袖中的手緊緊攥起,指甲陷入掌心。她抬起頭,目光平靜地看向安平縣主,聲音不卑不亢:“縣主慎言。臣所做一切,皆是恪守本分,盡心侍奉主子,從未有過任何逾越之舉??h主此言,若傳揚出去,恐有損天家清譽,亦非臣所能承受?!?/p>
她將問題拔高到“天家清譽”的層面,點明安平縣主信口開河的后果。
安平縣主被她噎了一下,臉上閃過一絲惱怒,但終究不敢再過分,冷哼一聲:“哼!好一張利嘴!我們走著瞧!”
說完,狠狠瞪了宋昭雪一眼,帶著宮女揚長而去。
宋昭雪站在原地,看著安平縣主離去的背影,心中一片冰冷。
她知道,安平縣主不過是某些人推出來試探的馬前卒。真正的麻煩,還在后面。
她這碗“玲瓏玉露羹”贏得的新帝青睞,如同懷璧其罪,已然引起了更多人的嫉恨。
在這深宮,想要站穩(wěn)腳跟,光有手藝和心思,還遠遠不夠。
她需要更強大的依仗,或者……更謹慎的偽裝。
她抬頭望了望宮墻上方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,眼神漸漸變得深邃。
前路,依舊步步驚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