景玉王府成了天啟城一個緘默的禁忌。 白幡未撤,梨花瓣飄零在空寂的庭院里,無人打掃,積了厚厚一層,像一場不肯融化的雪。 蕭若瑾拒絕了所有人的探望,包括皇帝派來的內(nèi)侍和御醫(yī)。他將自己與顏月的寢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繭,隔絕了外界的一切。 殿內(nèi),熏香日夜不息,試圖掩蓋那日漸無法忽視的、屬于消亡的氣味。他命人每日送來新鮮的花卉,擺滿床榻周圍,打開窗戶讓陽光透進來,仿佛這樣就能驅散死亡的陰影。 顏月依舊安靜地躺在錦被之中,穿著她最喜愛的衣裙,頭發(fā)被侍女日日梳理得一絲不茍,除了過分蒼白的臉色和冰冷僵硬的軀體,她看起來……仿佛真的只是沉沉睡去。 蕭若瑾就坐在床邊,握著她的手,低聲絮語。 “月兒,今日庭前的梨花又落了不少,你總說它們開得短暫,要好好看才是。” “御膳房新做了你愛吃的芙蓉糕,我嘗了一塊,太甜,你定然喜歡?!?“若風今日又來了,我還是沒見。他總是不懂事,會吵到你休息?!?他的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,眼神專注地落在顏月臉上,捕捉著任何一絲可能存在的、細微的反應。他會為她讀詩,描摹她的眉形,甚至固執(zhí)地認為她的指尖在某個月光皎潔的夜晚,曾輕微地動了一下。 他活在一個自己精心構筑的幻夢里,拒絕醒來。王府的下人們噤若寒蟬,看著他們曾經(jīng)溫潤如玉、如今卻形銷骨立的王爺,眼中充滿了恐懼與憐憫。這哪里還是那個持重淡漠的景玉王,分明是一個被抽走了魂魄,徒留一具空殼的癡人。
消息終究是瞞不住的。 流言蜚語如同藤蔓般爬滿了天啟的宮墻巷陌。景玉王瘋了——為了一個死去的王妃,心智盡失,與尸同寢,形同鬼魅。 皇帝終于無法再坐視不管。皇家體統(tǒng),天子顏面,不容如此褻瀆。更不容許一個頗有才干的皇子就此徹底廢掉。 這一日,皇帝的儀仗悍然駕臨景玉王府。禁軍無聲地驅散了王府侍衛(wèi),控制了各處門戶。內(nèi)侍總管高聲宣旨,聲音冰冷,沒有一絲轉圜的余地:王妃顏氏,薨逝已久,當入土為安,即刻起,移靈發(fā)喪! 蕭若瑾的幻夢,被這冷酷的旨意驟然撕得粉碎。 他猛地抬起頭,原本空洞的眼神瞬間爆發(fā)出駭人的厲色,像一頭被侵入巢穴的困獸。他張開手臂,死死擋在床榻前,聲音嘶啞卻尖銳:“滾出去!誰都不準碰她!她只是睡著了!你們會吵醒她!” “瑾兒!”皇帝眉頭緊鎖,看著形容癲狂的兒子,眼中閃過一絲復雜,但更多的是帝王的威嚴與不容置疑,“休要再執(zhí)迷不悟!” “父皇……”蕭若瑾的聲音顫抖起來,帶著絕望的哀懇,“再兒臣幾天,就幾天……月兒她……她就會醒了……” “荒唐!”皇帝怒斥一聲,揮手,“來人!請王妃移駕!” 幾名內(nèi)侍和嬤嬤硬著頭皮上前。 “別碰她!”蕭若瑾發(fā)出一聲近乎野獸般的低吼,猛地拔出一直懸掛在床頭的佩劍!劍光森然,映出他赤紅瘋狂的雙目。 混亂瞬間爆發(fā)! 他揮劍亂砍,毫無章法,卻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決絕。內(nèi)侍們驚叫著后退,一名躲閃不及的嬤嬤袖袍被劃破,嚇得癱軟在地。 “王兄!不可!”一聲驚呼,蕭若風竟也隨駕而來,見狀毫不猶豫地沖上前,試圖奪下他手中的劍,“放下劍!你看清楚!王嫂她已經(jīng)……” “是你!”蕭若瑾的目光猛地釘在蕭若風臉上,那里面積壓的前世今生、所有無法言說的怨憤、痛苦、以及被命運一次次捉弄的絕望,在這一刻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!若不是他當日用書院事務牽絆住自己……若不是他…… 劍鋒毫不猶豫地轉向,帶著凌厲的恨意,直刺向蕭若風! 蕭若風萬萬沒想到兄長會對自己兵刃相向,倉促間側身閃避,但劍尖依舊劃破了他的手臂,鮮血瞬間染紅了錦袍。 “殿下!” “保護瑯琊王!” 驚叫聲、兵器出鞘聲亂成一團。禁軍涌上,試圖制服瘋狂的景玉王。 蕭若瑾仿佛陷入了徹底的癲狂,劍光飛舞,逼得眾人一時無法近身。但他終究是孤身一人,很快就被逼得退至床榻邊。 他看著那些逼近的人,看著他們試圖將他與顏月分開,看著皇帝冰冷的臉,看著蕭若風驚愕受傷的眼神…… 最后一絲維系著他的東西,崩斷了。 他忽然停下了所有動作,猛地回身,深深看了一眼榻上仿佛沉睡的顏月,眼中是鋪天蓋地的絕望與溫柔。 然后,在所有人驚駭?shù)哪抗庵校词謱㈤L劍狠狠刺入自己的腹中! “呃……”劇痛讓他悶哼一聲,身體晃了晃,鮮血洶涌而出,瞬間浸透了衣袍。 “瑾兒!” “王兄!” 驚呼聲炸響。 蕭若瑾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,他用力推開試圖扶住他的人,踉蹌著撲到棺槨旁——那具早已備好、卻被他強行擱置的華麗棺木。他用盡最后的力氣,猛地推開棺蓋,然后回頭,對著那被鮮血和混亂驚呆的人群,露出了一個極致破碎、瘋狂、卻又異常平靜的笑容。 “誰也不能……把我和月兒分開……” 他的聲音很輕,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執(zhí)拗。 “生同衾,死……” 他朝著棺內(nèi)倒了下去,重重摔在冰冷的棺底,倒在原本應該由顏月獨自安眠的地方。鮮血迅速在身下漫開,與他蒼白的臉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。 他側過身,艱難地、最后地伸出手,想要觸碰那即將被放入棺中的、愛人的容顏。 “——同穴。” 世界在他眼前徹底黑暗下去。最后映入眼簾的,是殿外紛揚如雪的梨花,和眾人驚恐欲絕的面孔。 他終于,可以去陪他的月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