變化發(fā)生得悄無聲息,卻又翻天覆地。
仿佛我體內那無數紛雜沖突的“神”在經歷了極致的混亂后,達到了一種平衡,又或者,是丁宛那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我“活”過來的意志,本身就成了最強大的咒語,強行將這些碎片熔鑄成了一個扭曲的整體。
我不再僅僅是那些冤魂的共鳴箱,我開始消化它們。
這個過程無法用言語形容,就像一場漫長的高燒退去,雖然虛弱不堪,但意識卻前所未有地清晰起來,那些曾經在我腦海里尖叫、哭泣、低語的亡者聲音,并沒有消失,但它們不再支配我,它們變成了記憶,不屬于我,卻又真切切烙印在我存在之中的記憶。
我能清晰地回憶起陳老伯被瓦礫掩埋時的窒息感,能感受到山村少女在山崩地裂瞬間的恐懼,能體會到調查記者墜樓前一刻的不甘,甚至能理解那個被鎮(zhèn)壓的對手永世不得超生的怨毒。
但這些情緒,不再能輕易地將我撕裂,它們沉淀下來,如同河床底部的泥沙,構成了我新的“基礎”。
隨之而來的,是一股沉寂了太久的力量的蘇醒。
我的身體,那具停滯在十三歲秋天的軀殼,開始生長。
起初是骨骼細微的酸脹感,然后是肌肉纖維被強行拉伸的疼痛,指甲和頭發(fā)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,我蒼白的皮膚下,似乎生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血液循環(huán)的暖意。
我像個被按下了暫停鍵的影像,突然被快進播放,在短短幾個月內,經歷了正常情況下需要數年才能完成的生長發(fā)育。
丁宛狂喜地看著這一切。
她不得不頻繁地給我更換衣物,從少年尺寸一路換到成人碼,我依然瘦削,但骨架撐開了,肩膀變寬,身高抽長,雖然面容還帶著幾分未脫的稚氣,但整體看起來,已經像個十七八的清瘦青年。
只是那過分的蒼白的皮膚和眼底深處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滄桑與冰冷,提醒著旁觀者,這并非自然的成長。
“王檀,你真的回來了……”
丁宛常常撫摸著我有了明顯棱角的臉部線條,淚水漣漣,但嘴角卻帶著溫柔的笑意。
她的實驗,她的禁忌之愛,似乎結出了她最渴望的果實。
然而,與我日益“正?!钡耐獗硐喾?,我內心的某些部分卻徹底凝固了。
那個在石榴樹下天真爛漫的十三歲男孩,確實已經死了,現在的“我”,是一個由無數死亡記憶和丁宛的執(zhí)念共同鑄造的復雜存在。
我對丁宛,有一種極其復雜的聯結,她是我的創(chuàng)造者,我的囚禁者,助我再生者,也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錨點,我依賴她,或許也殘留著一些對她本能的親近,但更多的,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悲哀和疏離。
我知道,我永遠無法變回她記憶中的那個少年了。
隨著身體的變化趨于穩(wěn)定,丁宛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,她要帶我去見我的爺爺奶奶。
這些年,兩位老人因為我的“失蹤”,心力交瘁,已經從原來的社區(qū)搬到了南方一個更安靜的小城養(yǎng)老,丁宛通過一些隱秘的渠道,一直關注著他們的狀況。
我們在一個雨夜抵達,敲響那扇熟悉的舊木門。
開門的是奶奶,她看著門外站著比她高出一個頭的青年,以及青年身邊那個出落得更加清麗卻眼神復雜的女孩,愣住了。
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更深的溝壑,眼神渾濁而疲憊。
“你們找誰?”她遲疑地問道。
然后,她的目光定格在我的臉上。盡管容貌稍變,但那眉宇間的輪廓,尤其是眼睛的形狀……她手中的菜籃“哐當”一聲掉在地上,蔬菜散落一地。
“小,小檀?”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。
爺爺聞聲從里屋出來,看到我的一瞬間,這位一輩子挺直腰板的退休教授,猛地晃了一下,扶住了門框。
他瞪大眼睛,嘴唇哆嗦著,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
屋內燈光昏黃,我坐在熟悉的舊沙發(fā)上,感覺恍如隔世。
爺爺奶奶緊緊挨著我,一人抓著我一只手,仿佛一松手我就會消失,他們的手粗糙而冰涼,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。
淚水沿著他們深刻的皺紋蜿蜒而下。
“孩子……這些年……你去哪兒了?我們……我們以為……”
奶奶泣不成聲地撫摸者我的后頸。
我張了張嘴,卻發(fā)現喉嚨干澀,發(fā)不出像樣的音節(jié)。
長時間的“沉默”和體內雜糅的意識,讓我?guī)缀鯁适Я肆鲿痴Z言的能力。
丁宛適時地開口,她編織了一個看似合理卻漏洞百出的故事:我被張登打暈,他聯系壞人將我賣到偏遠地區(qū),我受了刺激,失去了大部分記憶,身體也垮了,最近才在一個極其偶然的機會下逃出來,憑著模糊的本能找回來,幸好路上遇到了她……
爺爺奶奶或許并不完全相信,但失而復得的巨大狂喜壓倒了一切疑慮,他們看著我蒼白瘦削的臉和那雙過于沉寂的眼睛,只有無盡的心疼。
然而,溫馨的重聚是短暫的。
丁宛冷靜地提醒,張登家族的勢力今非昔比,耳目眾多,我們這樣貿然出現,極其危險,必須盡快離開。
絕望中,爺爺想起了什么,他顫巍巍地從一本舊相冊里翻出一張泛黃的紙條,上面是一個電子郵件地址和一串模糊的數字。
“這是你母親留下的,說如果有一天,在國內實在待不下去了,或者你,你想去找她,可以試試這個方式聯系她。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打通……”
母親。
這個詞匯對我而言,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情。
丁宛立刻行動起來,她用加密的方式聯系了那個郵箱。
令人驚訝的是,很快就收到了回復。
母親的反應超出了我們的預期,她似乎并未過多質疑我“死而復生”并突然長大的離奇經歷,而是表現出了極大的關切和一種近乎敏銳的警惕。
她立刻安排了我們在a國的接收事宜,并強調了一切必須秘密進行。
在爺爺奶奶不舍又擔憂的淚水中,我和丁宛再次踏上了旅程,這一次,是飛往大洋彼岸,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。
a國的空氣帶著一股陌生的清冷味道。
母親的生活遠比我們想象的更顯赫,她再婚的丈夫,理查德·楊,是一位頗具影響力的華裔牧師,同時也在政壇有著一席之地,他們住在市郊一棟寬敞、風格現代卻又不失莊重的房子里。
母親經營著三家公司,舉止干練,眼神銳利,歲月似乎格外優(yōu)待她,只是那份精明背后,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疲憊。
見到我時,她并沒有像爺爺奶奶那樣情緒失控,她幾乎是審視般地打量著我,從我已經接近成年的身高,到我異常蒼白的臉色,再到我那雙試圖模仿常人,卻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空洞和復雜的眼睛。
“王檀?”
她的聲音很平靜,帶著一種商人的審慎。
我點了點頭,努力擠出一個回應的表情。
她的目光又轉向丁宛,帶著更深的探究。
“丁宛?謝謝你照顧他。”
這話說得客氣,卻毫無溫度。
理查德牧師,我的繼父,是個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,有著政客標準的親和笑容和牧師慣有的溫和語調。
但當他看向我時,那雙看似坦誠的藍眼睛里,閃過一絲極其細微的、難以捕捉的光芒。
那不是驚訝,不是疑惑,而更像是一種確認,仿佛他看到了某種一直在尋找的東西。
“歡迎回家,孩子?!?/p>
他張開雙臂,給了我一個禮節(jié)性的擁抱。
在他的懷抱靠近的瞬間,我體內那些沉寂的“神”似乎產生了一陣極其微弱的騷動,一種本能的排斥感,但很快又平息了下去。這個牧師,不簡單。
母親和理查德為我們安排了住處,就在他們家不遠的另一處房產,他們對外宣稱,我是母親早年因特殊原因寄養(yǎng)在親戚家的孩子,如今接回來一起生活,丁宛則被描述成我國內的好友,一同前來深造。
出乎意料的是,理查德牧師對我表現出了極大的善意和興趣,他沒有追問我的過去,反而主動提出,利用他的關系,幫助我和丁宛進入本地一所不錯的大學繼續(xù)讀書。
“年輕人,應該有自己的生活和未來?!?/p>
他說這話時,眼神意味深長。
入學手續(xù)辦得出奇順利。
我和丁宛開始了看似正常的大學生活,我選擇了一個相對冷僻的專業(yè),比較宗教學,夾雜一些東方哲學,那些吸納的“神”中,不乏對古老儀式和生死觀念有模糊認知的碎片,這讓我學起來竟有種詭異的“熟悉感”。
丁宛則選擇了心理學,或許,她試圖從更“科學”的角度理解發(fā)生在我身上的一切。
校園生活對我來說是更精密的模仿,我學習如何與同學進行膚淺的交談,如何坐在教室里聽講,如何在圖書館查閱資料,我表現得沉默、孤僻,但成績卻出乎意料的好,尤其是在涉及神秘主義、集體潛意識、創(chuàng)傷后應激障礙等領域的課程上。
我的蒼白和陰郁,反而讓我在同學眼中蒙上了一層“神秘天才”的色彩。
只有回到我和丁宛共同的住所,我才能稍微放松那根緊繃的弦。
丁宛幾乎扮演著朋友、護士、導師和守護者的多重角色,她細心照料我的起居,幫我復習功課,同時也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,尤其是我的繼父理查德。
理查德經常邀請我去他的教堂,讓我旁聽他的布道,帶我參加一些社區(qū)活動,甚至介紹我認識一些他政界和商界的朋友。
他總是在人前欣慰地拍著我的肩膀,稱我為“上帝賜予的繼子”,說看到我走出“過去的陰影”,他感到無比欣慰。
但私下里,他與我的一次次談話,卻越來越觸及核心。
“王檀,你相信靈魂的存在嗎?”
一次,在他的書房,他端著一杯威士忌,看似隨意地問我。
我沉默著,沒有回答。
他并不在意,繼續(xù)說道:“東方有很多古老的智慧,關于生死,關于能量的轉移和匯聚。有時候,巨大的創(chuàng)傷會打開一些非同尋常的通道?!?/p>
他盯著我,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表皮,直視我體內那紛雜的集合體:“你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很多,孩子。你身上承載的東西,一定很沉重?!?/p>
我感到一陣寒意。
他在試探我。
與此同時,我和丁宛的關系,在相對安穩(wěn)的環(huán)境中,也發(fā)生著微妙的變化。
多年的相依為命,以及她對我那種扭曲卻無比強烈的“愛”,使得我們之間的紐帶異常牢固。
在外人看來,我們形影不離,默契十足,是一對感情深厚的“情侶”。
在一個寧靜的夜晚,當城市的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時,丁宛看著我,眼中閃爍著一種混合著占有、成就感和某種類似幸福的光芒。
“王檀,我們結婚吧?!?/p>
她的語氣不是詢問,而是宣告:“這樣,我們就永遠在一起了。再也沒有人能分開我們?!?/p>
結婚。
這個詞對我而言,遙遠而陌生。
我看著她,這個將我從死亡邊緣拉回,又將我推入另一種非生非死狀態(tài)的女人。
我對她有依賴,有感激,或許還有一絲被歲月磨出來的、畸形的親情?
但愛,那種正常男女之間的愛,早已隨著那個秋日下午,被埋葬在石榴樹下了。
但我沒有拒絕。
在我的世界里,似乎也沒有拒絕的選項。
我點了點頭。
婚禮很簡單,就在理查德牧師的教堂舉行。
只有母親、理查德,以及幾位他們最親密的朋友參加。
我穿著稍微有些不合身的西裝,丁宛穿著潔白的婚紗,我們站在圣壇前。
理查德牧師主持儀式,他的禱詞莊重而充滿祝福。
但當他說到“無論疾病健康”時,他的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我蒼白的臉;當他說到“直至死亡將你們分開”時,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詭異的微妙弧度。
母親在臺下看著我們,眼神復雜,有欣慰,有擔憂,但最深處的,是一種我讀不懂的凝重。
儀式結束,丁宛緊緊挽著我的手臂,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,仿佛她終于完成了畢生的夙愿。
而我,只是感覺手指上多了一個冰冷的金屬環(huán),像另一道無形的枷鎖。
a國的天空很藍,但陽光照在我身上,依舊感覺不到多少暖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