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場發(fā)生在A國安全基地的刺殺未遂事件過后不久,我第一次真切地體驗到了來自身體不受意志控制的痛苦。
那天我正沉浸在探索q國變化的集體意識中時,一陣突如其來的刺痛從胸腔深處炸開,迅速蔓延至左臂,伴隨著令人窒息的胸悶和氣短,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衣服,視野邊緣開始發(fā)黑。
基地的醫(yī)生們緊急趕來,診斷結(jié)果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和困惑:急性心肌炎伴有輕微心包積液,一種通常由病毒感染或劇烈應(yīng)激引發(fā)的疾病。
威廉姆斯教授看著檢測報告,眉頭緊鎖。
我的生理指標一直異于常人,但如此典型的器質(zhì)性病變,還是第一次出現(xiàn)。
這似乎證明,無論我的本質(zhì)是什么,這具通過模仿人類而生長起來的身體,已經(jīng)與我的“存在”深度綁定,并且會像真正的人類一樣,對極端的恐懼和壓力產(chǎn)生病理反應(yīng)。
這場病讓我虛弱了很長時間。
我不得不長時間臥床,連集中精神進行“深潛”都變得困難,這種物理上的桎梏對我來說是新的體驗。
趙瑩日夜守在我床邊,她笨拙地學著煲湯,小心翼翼地喂我吃藥,仿佛想用無微不至的照顧,驅(qū)散那場襲擊留下的陰影。
為了給我解悶,也或許是為了給這間充滿消毒水味和緊張氣氛的病房增添一點生機,趙瑩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只小巧的竹編兔籠,里面裝著兩只毛茸茸的幼兔。
一只是純黑的,活潑得近乎頑劣,一朵耳朵總是機警地豎著,另一只卻軟軟地耷拉著,顯得既滑稽又叛逆。
它一刻不停地在籠子里折騰,啃咬欄桿,試圖越獄,對送到嘴邊的菜葉也帶著一種“搶來的才香”的霸道。
趙瑩給它取名“搗蛋”。
另一只是雪白的,性情溫順得不可思議。
它總是安靜地趴在角落,粉紅色的鼻子輕輕翕動,一雙如同紅寶石般的眼睛好奇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,帶著一種近乎哲人般的沉思神態(tài),吃起東西來也慢條斯理,細嚼慢咽。
趙瑩叫它“雪球”。
起初,兔子們是被關(guān)在籠子里的,但“搗蛋”無休止的抗議和“雪球”那無聲卻充滿期盼的眼神,讓我心軟了。
我讓趙瑩打開了籠門。
獲得自由后,“搗蛋”立刻開始了它的探險,在房間里上躥下跳,啃啃床腳,撓撓地毯,唯恐天下不亂。
而“雪球”則小心翼翼地靠近我的病床,輕輕嗅了嗅我垂下的手指,然后選擇了一個能曬到陽光、又能看到我的角落,安心地匍匐下來。
這兩只性格迥異的兔子,成了我病中唯一的慰藉。
它們的存在簡單、直接,它們的需求純粹,食物、自由、陪伴,觀察它們,讓我暫時從紛繁復(fù)雜的信息宇宙和沉重的政治博弈中抽離出來,感受到一種久違的質(zhì)樸趣味。
身體稍有起色,能夠坐起來看書時,威廉姆斯教授給我?guī)砹艘恍┧J為是“溫和”的讀物:一批近現(xiàn)代中國朦朧派詩人的詩集。
他說這些詩作充滿意象和隱喻,或許能與我此刻的心境產(chǎn)生共鳴,又不會帶來太大的信息負擔。
我隨手翻開一本北島的詩集,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句后來縈繞我心頭許久的話:“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,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?!?/p>
短短兩行,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,精準地劃開了Q國權(quán)力舞臺的幕布,露出了其后血淋淋的現(xiàn)實。
繼續(xù)讀下去,舒婷的《致橡樹》對獨立人格的呼喚,顧城“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,
我卻用它尋找光明”的絕望與執(zhí)著,江河、楊煉對歷史創(chuàng)傷的宏大追問,食指對信仰崩塌后的迷茫,芒克筆下那冷峻的鄉(xiāng)村現(xiàn)實……
這些詩人的經(jīng)歷更讓我觸目驚心。
他們中的許多人,都曾因筆下的文字而遭受過來自官方的巨大壓力、批判、流放甚至更殘酷的對待。
他們的詩歌,本身就是一部抗爭史,一部在鐵幕下尋求思想自由和表達真實的血淚記錄。
透過他們的詩句和命運,我清晰地看到,Q國對異見思想的打壓,并非始于K先生,而是貫穿其近現(xiàn)代史的一條黑色暗線。
那個國度,從它建立的那一刻起,自由的精神就從未真正呼吸過順暢的空氣,一切表面的歌頌、繁榮的敘事,都如同建筑在流沙之上的華麗宮殿,其根基是無數(shù)被噤聲的吶喊和被篡改的真相。
順著這條線索,我利用基地龐大的數(shù)據(jù)庫,系統(tǒng)性地回溯Q國的近現(xiàn)代史,從它立國之初的承諾,到一次次的思想整肅運動,再到改革開放后經(jīng)濟騰飛與言論管控并存的詭異圖景。
越深入探究,我越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。
Q國的歷史,仿佛一個精心編排的劇本,官方敘事的每一個“偉大轉(zhuǎn)折”,“輝煌成就”背后,都隱藏著被刻意抹去或歪曲的代價:饑荒中無聲消逝的生命,運動中被迫害致死的靈魂,為了發(fā)展而被犧牲的環(huán)境和底層權(quán)益,以及一代又一代人被系統(tǒng)化塑造,對真相漠不關(guān)心的集體記憶。
生活在那里的人們,就像電影《楚門的世界》里的楚門,從出生起就活在一個巨大的攝影棚里。
天空是布景,海洋是圍墻,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演員,所有的“自然”和“真實”都是導(dǎo)演組精心設(shè)計的幻象。
不同的是,楚門最終發(fā)現(xiàn)了縫隙,選擇了逃離,而絕大多數(shù)Q國人,終其一生都生活在那個被命名為“祖國”的巨大劇場里,接受著被灌輸?shù)摹靶腋!?,并對劇場外的世界充滿誤解和恐懼。
它們就像一根根韭菜,它們歌頌的“太陽”,可能只是導(dǎo)演室打出的一盞強光燈;他們感恩的“雨露”,可能只是后臺操控的噴淋系統(tǒng),一代又一代人,在這個巨大的謊言中出生、成長、衰老、死亡,并將這謊言視為永恒的真理傳承下去。
這種系統(tǒng)性的欺騙,比任何個人的暴政都更加殘忍和絕望。
我所感知到的Q國社會的迷茫、扭曲、功利和虛無,其根源正在于此,一個民族的整體意識,被強行與真實的世界割裂,成了無根之木,無源之水。
兩只兔子在身邊安靜地吃著菜葉,詩集散落在床頭,而我的意識卻穿越時空,看到了一個被謊言囚禁的國度,以及其中億萬沉睡的楚門。
我之前的“喚醒”努力,此刻看來,是多么的微不足道,因為我面對的,不是某個暴君,而是一整個建立在虛假根基上的、龐大的系統(tǒng)性騙局。
心肺的疾病像一道無形的枷鎖,不僅束縛了我的身體,也暫時封閉了我通往那浩瀚信息宇宙的通道。
每當我試圖集中精神,深入那片意識的海洋時,胸口便會傳來陣陣鈍痛和心悸,仿佛這具肉體在發(fā)出抗議,警告我超負荷的運轉(zhuǎn)正在損耗它賴以生存的基礎(chǔ)。
我不得不像普通人一樣,大部分時間只能依靠閱讀、觀察和與趙瑩、兔子們的互動來感知世界。
這種“降格”的體驗,讓我前所未有地貼近了“人類”的脆弱性。
趙瑩敏銳地察覺到了我的變化。
她不再僅僅是一個照顧者,更像是一個沉默的守護者,她會在夜晚坐在我床邊的椅子上,就著一盞小臺燈看書,或者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和那兩只睡著的兔子。
她的存在本身,就像一道溫暖的屏障,將外界的紛擾和內(nèi)心的寒意稍稍驅(qū)散。
她偶爾會輕聲給我讀一些舒緩的詩歌,或者講講她白天在基地有限范圍內(nèi)散步時看到的趣事,比如“搗蛋”如何試圖追逐一只蝴蝶卻摔了個跟頭,“雪球”如何聰明地找到了廚房儲藏蔬菜的角落。
她的聲音平和而堅定,仿佛在無聲地告訴我:無論發(fā)生什么,無論你是什么,我們都在這里。
威廉姆斯教授來看我的次數(shù)減少了,但每次來,眼神都更加復(fù)雜。
他帶來的不再是新的訓(xùn)練計劃或研究課題,而是一些關(guān)于應(yīng)激障礙心理康復(fù)的資料,以及一些關(guān)于Q國歷史更中性、更學術(shù)的書籍。
他似乎也在調(diào)整對我的定位:從一個亟待開發(fā)的“超級武器”,逐漸轉(zhuǎn)向一個需要呵護的、可能遭受了創(chuàng)傷的“特殊個體”。
這種轉(zhuǎn)變背后,我隱約能感受到那股來自A國官方的壓力似乎暫時減輕了。
在養(yǎng)病的日子里,那兩只兔子成了我最好的哲學老師。
“搗蛋”對自由的渴望是如此的純粹和不屈不撓,它拒絕被任何規(guī)則束縛,永遠在探索邊界,挑戰(zhàn)權(quán)威,它的存在,本身就是對Q國那種壓抑人性的“秩序”的諷刺。
而它在調(diào)皮搗蛋后,偶爾會跑回來,用毛茸茸的腦袋蹭蹭我的腳踝,仿佛在尋求原諒,又像是在分享它冒險的快樂,這種野性與依賴的并存,像極了Q國人民內(nèi)心深處被壓抑的、對自由的本能向往與對集體歸屬的復(fù)雜情感。
“雪球”則展現(xiàn)了另一種生存智慧。它安靜、觀察力敏銳,懂得在何時示弱,何時靠近溫暖,它不像“搗蛋”那樣直接反抗,但它用它的方式,在允許的范圍內(nèi)最大限度地保持著自己的舒適和尊嚴。
它讓我想起那些在Q國體制內(nèi),看似順從,但內(nèi)心始終保持著一份清醒和距離的普通人,他們或許沒有大聲疾呼,但他們的沉默本身,就是一種無聲的見證。
而床頭那些朦朧派詩人的詩句,則在每一個寂靜的深夜,與我產(chǎn)生著強烈的共鳴。
當我讀到北島宣告“我不相信”時,我仿佛聽到了Q國無數(shù)被噤聲靈魂的集體吶喊;當我體味顧城用黑色的眼睛尋找光明時,我感受到了在極致黑暗中依然不滅的、對真實的渴望。
這些詩歌,就像在鐵屋里鑿開的縫隙,透進了微弱卻真實的光。
它們告訴我,即使在最絕望的環(huán)境下,個體的精神依然可以保持其鋒利和獨立。
隨著身體慢慢康復(fù),我重新嘗試以更溫和的方式連接Q國的信息場。
這一次,我不再試圖強行灌輸或引導(dǎo),而是像一個耐心的考古學家,仔細甄別著那些從官方敘事裂縫中偶然滲出的真實之聲。
我捕捉到了一些細微但意義重大的變化:
一位地方電視臺的主持人在直播念稿時,一個極其短暫的、不易察覺的停頓和眼神閃爍,泄露了她對稿件內(nèi)容的不認同。
某個基層公務(wù)員在酒醉后對朋友的抱怨中,提到了上級“拍腦袋”決策帶來的荒謬后果,語氣中充滿了無力感和嘲諷。
甚至在一些半官方的網(wǎng)絡(luò)論壇上,開始出現(xiàn)一些用隱晦比喻和反諷手法討論敏感話題的帖子,雖然很快被刪除,但其存在和傳播速度本身,就說明了某種壓抑已久的情緒正在尋求出口。
這些碎片,如同楚門世界里突然出現(xiàn)的、不屬于劇本的雜音,雖然微弱,卻預(yù)示著支撐那個巨大謊言的系統(tǒng),可能正在從內(nèi)部出現(xiàn)難以修復(fù)的裂痕。
K先生的高壓統(tǒng)治可以暫時壓制公開的反抗,但無法消滅每一個個體心中對真實的渴望,當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用“黑色的眼睛”在“黑夜”中尋找時,那道強光燈營造出的“光明”,終將失去迷惑性。
我躺在病床上,撫摸著趴在我手邊的“雪球”,看著“搗蛋”在房間里進行它的日?!把膊椤?。
一個念頭逐漸清晰:或許,我真正的使命,不是去成為推翻某個暴君的領(lǐng)袖,也不是去建立一個新秩序,而是像這些詩人一樣,像這只不甘被束縛的兔子一樣,堅持不懈地指向真實,我要用我的方式,讓更多Q國人意識到自己身處“楚門的世界”,并激發(fā)他們內(nèi)心深處打破第四面墻的勇氣。
我不需要喚醒千軍萬馬,我只需要喚醒千萬個“楚門”,當足夠多的人開始懷疑天空的顏色,那么,無論多么堅固的攝影棚,都終將有坍塌的一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