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的午后,蟬鳴像是給溽暑配上了一曲永無止境的背景音,嘶啞而綿長。老城區(qū)的巷子被太陽烤得晃眼,晾衣繩上掛著的衣物紋絲不動,只有空調(diào)外機滴水的聲音,嗒,嗒,敲在滾燙的水泥地上,瞬間便被蒸發(fā)殆盡。
“林記冰鋪”那塊被歲月和日光漂白了的木質(zhì)招牌下,電扇有氣無力地轉(zhuǎn)著頭,發(fā)出規(guī)律的吱呀聲,勉強攪動著凝滯的、飽含蜜糖與梅子酸甜氣息的空氣。
林晝正彎腰從冰柜里鏟冰,碎冰機壞了有些時日,他干脆手工操作,大塊的冰在他手下碎裂成晶瑩的顆粒,涼意絲絲縷縷蔓延開,卻敵不過他額角不斷沁出的汗珠。一滴汗順著他的下頜線滑落,“啪”地一聲,砸在老舊但擦拭得光亮的木質(zhì)柜臺上,暈開一小片深色。
就在這時,門簾上的風(fēng)鈴響了,聲音清凌凌的,打破了午后的慵懶。
一個身影逆著光站在門口,帶來了片刻外界灼人的熱浪。
林晝抬起頭,瞇著眼適應(yīng)了一下光線。
那是個年輕男人,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衫,身形挺拔,氣質(zhì)清冷得與這間充滿煙火氣的百年老店格格不入。他像是從某個恒定的、涼爽的次元誤入此地,連周遭的空氣都因他的到來而沉淀下來。
是生面孔。林晝想。這片老城區(qū)很少見到這樣的人。
“歡迎光臨!”林晝揚起一個慣常的、燦爛的笑容,仿佛能驅(qū)散任何陰霾,“要點什么?我們家的招牌是梅子湯,消暑解渴一流?!?/p>
男人——江嶼,目光在簡易的菜單上掃過,并未停留?!耙槐??!彼穆曇粢矌е环N涼意,沒什么起伏。
“冰水多沒意思,”林晝擦了下汗,熱情推薦,“試試梅子湯吧?自家熬的,酸酸甜甜,這個天兒喝最舒服了?!?/p>
江嶼的視線終于落到林晝臉上,那眼神像浸過冰水,帶著審視,又很快移開,似乎連這注視都嫌熱。“梅子湯。去冰?!?/p>
“???去冰?”林晝愣了一下,這么熱的天喝去冰的?但他沒多問,利落地應(yīng)下,“好嘞,稍等?!?/p>
他轉(zhuǎn)身去取那只祖?zhèn)鞯陌状赏?,從冷藏的陶罐里舀出深琥珀色的梅子湯。湯汁濃稠,映著白瓷,格外誘人。他習(xí)慣性地想加一勺碎冰,想起客人的要求,又收了手。
林晝將盛滿梅子湯的白瓷碗遞過去,碗壁因為內(nèi)外的溫差,迅速凝結(jié)起細(xì)密的水珠,順著光滑的瓷面滑落?!澳拿纷訙ケ?。”
江嶼伸出手去接。
他的手指修長,骨節(jié)分明,是雙天生該彈鋼琴的手,膚色是近乎透明的白。
就在兩人的指尖即將觸碰到的瞬間,江嶼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灼傷,猛地縮回了手!
“太燙了?!彼揪o眉頭,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和……痛苦?
白瓷碗猝不及防地從林晝手中滑脫,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脆響,摔在地上,四分五裂。深色的梅子湯濺開,像一攤突兀的淚痕,弄臟了江嶼一塵不染的白色褲腳,也濺濕了林晝的帆布鞋。
林晝完全怔住了。
燙?
這碗梅子湯,分明是剛從冷藏柜里取出來的,帶著沁人的涼意,連碗壁都冰手。他甚至可以感覺到湯汁落在他腳背皮膚上那瞬間的冰涼。
電扇還在吱呀呀地轉(zhuǎn),把空氣中彌漫開的梅子酸甜氣息吹得更遠(yuǎn)。
林晝抬起頭,看著眼前這個眉頭緊鎖、仿佛真的被燙到的男人,又低頭看了看地上的狼藉,一個荒謬的念頭冒了出來,帶著幾分被打濕了鞋襪的無奈和好笑。
“喂……”他忍不住開口,聲音里還帶著點難以置信,“你這人怎么像冰塊成精啊?”
江嶼聞言,抬眸看向他。少年因為忙碌和炎熱,臉頰泛著健康的紅暈,額發(fā)被汗水濡濕,貼在光潔的額角,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,里面沒有絲毫陰霾,只有純粹的困惑和一絲調(diào)侃。他整個人就像一個小太陽,散發(fā)著源源不斷的熱力。
江嶼的嘴唇動了動,清冷的聲音在梅子湯清甜微酸的氣息里,顯得格外清晰:
“你這人怎么像太陽轉(zhuǎn)世?”
林晝又是一愣,隨即,那點無奈變成了更濃的笑意,嘴角不受控制地?fù)P了起來,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。他幾乎是脫口而出:
“…那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?”
話音落下,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唐突和好笑。風(fēng)鈴輕輕晃動,蟬鳴依舊喧囂,地上的梅子湯靜靜流淌,在這個灼熱的、無所事事的盛夏午后,仿佛有什么東西,悄然開始了它的序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