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場以破碎的白瓷碗和四濺的梅子湯告終的初遇,并未阻止江嶼成為“林記”的???。
他總是在一天中最熱的下午兩點出現(xiàn),仿佛在挑戰(zhàn)某種極限。依舊是一絲不茍的白襯衫,像披著一身未融化的雪走進這間充滿煙火氣的冰店。點單也永遠是那句:“梅子湯,去冰?!?/p>
林晝從最初的好奇,漸漸變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期待。他開始偷偷觀察這個“冰塊成精”的男人。
他發(fā)現(xiàn)江嶼總是選擇角落里最通風的位置,坐下前會用隨身攜帶的手帕仔細擦拭木凳。喝梅子湯時,他會微微蹙著眉,仿佛在品嘗某種危險的藥劑,但每一次都會喝完,一滴不剩。
“這人真怪。”林晝一邊擦著柜臺,一邊對搖著蒲扇的奶奶小聲嘀咕。
奶奶瞇著眼,看著角落里的白色身影,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:“世上的人啊,各有各的涼熱?!?/p>
林晝不太明白,但他行動力極強。他翻出奶奶記賬用的便簽本,開始記錄江嶼的反應。
第一張:「眉頭皺了一下,是太酸?」
第二張:「今天喝得比昨天快,難道喜歡甜一點?」
第三張:「遞湯時不小心碰到他的手,好冰!他立刻縮回去了,像被燙到一樣。」
記錄越來越多,像一份關(guān)于溫度的秘密研究。
某天,林晝鼓起勇氣,在遞上梅子湯時狀似無意地問:“今天……甜度還合適嗎?”
江嶼抬眸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溫度,但似乎少了幾分最初的銳利?!吧锌??!?/p>
僅僅是兩個字,就讓林晝心里莫名雀躍了一下。他趁熱打鐵:“我看你總是一個人,要不要試試我們家的招牌西瓜冰?兩個人吃剛好?!?/p>
江嶼沉默了片刻,就在林晝以為他會拒絕時,他卻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。
于是,第二天下午,冰店門口的老槐樹下,出現(xiàn)了一幅奇異的畫面。
穿著白色襯衫、清冷如雪的江嶼,和穿著寬松T恤、渾身散發(fā)著陽光氣息的林晝,并肩坐在小馬扎上,中間放著一個搪瓷盆,里面是紅瓤黑籽、冰鎮(zhèn)得恰到好處的西瓜。
林晝吃得毫無形象,汁水順著嘴角流下,他滿不在乎地用手背擦掉,發(fā)出滿足的喟嘆。江嶼則用勺子一小塊一小塊地舀著吃,動作優(yōu)雅得像在演奏肖邦。
“你這樣吃西瓜,是對夏天的不尊重!”林晝笑著吐槽,遞過去最大最甜的那一塊中心肉,“給,試試這個,保證你沒吃過這么爽的!”
江嶼看著那塊遞到眼前的、帶著對方體溫的西瓜,猶豫了一下,還是接了過去。指尖不可避免地再次觸碰,這一次,江嶼沒有立刻縮回,只是指尖微微顫了顫。
林晝注意到了這個小動作,心里某個地方輕輕動了一下。
變化在細微處發(fā)生。
江嶼的白襯衫上,偶爾會沾染上一小點不易察覺的梅子汁漬。而林晝在給江嶼遞東西前,會下意識地把手在冰水里浸一下,再擦干,仿佛這樣就能降低自己那“太陽轉(zhuǎn)世”般的體溫。
那本便簽本上,開始出現(xiàn)不一樣的記錄。
「今天他主動問了西瓜冰的價格?!?/p>
「外面下雨了,他多坐了一會兒?!?/p>
「他好像……沒那么怕我的‘燙’了。」
真正的轉(zhuǎn)折發(fā)生在一個臺風夜。
狂風呼嘯,暴雨如注,老城區(qū)毫無意外地停電了。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和嘈雜之中。冰店里,燭火搖曳,映照出兩人晃動的影子。
奶奶早已睡下,店里只剩下林晝和因為突如其來的天氣而被困住的江嶼。
黑暗似乎拉近了某種距離。風聲雨聲成了唯一的背景音。
“你怕黑嗎?”林晝點燃另一根蠟燭,隨口問道。
“不怕?!苯瓗Z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比平時柔和,“安靜很好?!?/p>
“對我來說有點太安靜了,”林晝笑起來,燭光給他的側(cè)臉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暈,“要不,我給你講講這間店的故事?我太爺爺那輩就開始賣了……”
于是,在那個與世隔絕的臺風夜里,林晝講起了“林記”百年的沉浮,講起他童年如何在冰塊與蜜糖間穿梭,講起那些來來往往的食客和他們的悲歡。江嶼大多時間只是沉默地聽著,但林晝能感覺到,他在聽。
三個小時在不知不覺中流逝。
當電力恢復,燈光驟然亮起時,兩人都有些不適應地瞇起了眼。
江嶼站起身,準備離開。走到門口時,他腳步頓了頓,沒有回頭,聲音很輕地飄過來:
“今天的梅子湯,甜度剛好。”
林晝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漸歇的雨幕中,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。那里,似乎還殘留著剛才遞蠟燭時,短暫觸碰到的、對方指尖的冰涼。
便簽本上,關(guān)于這一天的記錄只有簡單的一句:
「停電三小時。他聽我說了很多廢話。沒有說‘燙’。」
某種邊界,正在這盛夏的潮濕與悶熱中,悄然融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