臺風(fēng)過境后,天空像是被洗過一般,呈現(xiàn)出一種通透的蔚藍(lán)。暑氣重新蒸騰起來,但空氣里多了幾分草木的清新。江嶼依舊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在“林記”,仿佛那個共度的黑暗雨夜只是一段被按了暫停鍵的插曲。
直到那天下午,林晝騎著那輛叮當(dāng)作響的二手自行車,給一位住在城東的老主顧送外賣冰粉?;爻虝r,他鬼使神差地繞了路,拐進(jìn)了一片與他熟悉的破舊老街截然不同的區(qū)域。
這里是新開發(fā)的濱江公寓,整潔、安靜,帶著一種拒人千里的規(guī)整感。然后,他看到了它——
一棟純白色別墅的二樓,完全由玻璃構(gòu)成。在午后刺目的陽光下,那玻璃房子反射著冷硬的光,像一個巨大而精致的展示柜。透過剔透的玻璃墻,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擺放著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。
是江嶼。
他坐在鋼琴前,背脊挺直,側(cè)臉在光線下顯得有些不真實的完美。手指在琴鍵上起伏,卻沒有發(fā)出任何聲音——玻璃房顯然是完全隔音的。
林晝停下了車,腳撐在滾燙的地面上,仰頭看著。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江嶼,不是在那個充滿梅子甜香、電扇吱呀的舊店里略顯突兀的客人,而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、冷漠而疏離的核心。那玻璃房子像一個巨大的冰塊,將他與這個灼熱的世界徹底隔絕。
好奇心像藤蔓一樣瘋長。
幾天后,林晝借口感謝江嶼“照顧生意”(盡管他每次只點一碗去冰的梅子湯),提著一罐奶奶剛熬好的、尚未冰鎮(zhèn)的梅子湯原漿,按照記憶中地址找了過去。別墅的院門沒鎖,他猶豫了一下,推門走了進(jìn)去。
踏上二樓,推開那扇沉重的、隔音的玻璃門時,一股冷空氣瞬間包裹了他,讓他打了個寒顫。恒溫23度。這里的時間仿佛是靜止的。
江嶼對于他的闖入似乎并不意外,只是停下了在琴鍵上虛按的手指(他練琴時常不發(fā)聲,只是肌肉記憶),抬頭看他,眼神里有一絲探究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林晝一時不知該說什么,將手里的陶罐往前遞了遞,“奶奶新熬的,給你嘗嘗?!?/p>
江嶼的視線掠過陶罐,又重新回到林晝臉上。少年因為一路騎車和突如其來的冷熱交替,臉頰泛著紅暈,額角帶著細(xì)汗,與這個一塵不染、溫度恒定的空間形成了極其強(qiáng)烈的對比。他像一顆突然投入冰水里的燒紅的炭,滋滋作響,冒著格格不入的熱氣。
“這里不適合你?!苯瓗Z的聲音在空曠的玻璃房里顯得格外清晰、冰涼。
林晝卻渾不在意,他的目光被那架漂亮的黑色鋼琴吸引了?!澳銜椙??我剛才……在外面好像看到你了。”他走近幾步,木質(zhì)地板發(fā)出輕微的聲響,“你剛才彈的是什么?一點聲音都聽不到?!?/p>
江嶼沉默地看著他,看著這個闖入他絕對領(lǐng)域的、不安分的“太陽”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輕聲開口,答非所問:“你相信嗎?有些聲音,只能在寂靜中聽見?!?/p>
林晝沒聽懂,但他被鋼琴吸引,忍不住伸出手,想去觸碰那光滑的黑色漆面。
“別碰。”江嶼的聲音驟然冷了幾分。
林晝的手僵在半空。
就在這時,江嶼卻站起身,走到鋼琴前,坐下。他深吸了一口氣,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,然后將修長的手指,輕輕放在了琴鍵上。
第一個音符流淌出來。
不再是無聲的練習(xí)。旋律如同冰層下的暗流,初時緩慢、清冷,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感。但漸漸地,音符開始變得密集,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掙扎,在試圖沖破束縛。中間段落甚至出現(xiàn)了一段極其不和諧的、帶著灼熱感的強(qiáng)音,像是冰與火的碰撞、撕裂。最終,旋律又緩緩回歸一種疲憊的、近乎溫柔的平靜,卻比最初的孤寂多了幾分難以察覺的暖意,如同冰雪消融后,露出的濕潤土地。
林晝屏住呼吸,直到最后一個音符在冰冷的空氣中消散。他不懂古典樂,但這首曲子,他好像“聽”懂了。它讓他想起初見時江嶼縮回的手,想起并肩吃西瓜時他微顫的指尖,想起臺風(fēng)夜里他安靜的側(cè)影。
“這曲子……叫什么?”林晝的聲音有些干澀。
江嶼抬起頭,目光穿過冰冷的空氣,落在林晝因為震撼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上。他的眼神復(fù)雜,里面翻涌著林晝看不懂的情緒,像是掙扎,又像是……一種認(rèn)命般的沉溺。
“《給太陽的安魂曲》?!?他頓了頓,聲音輕得如同嘆息,“為你寫的。”
玻璃琴房外,是三十八度炙烤著大地的盛夏。琴房內(nèi),恒溫二十三度的冷氣仿佛瞬間凝固。
林晝怔在原地,手里的陶罐似乎變得滾燙。安魂曲?為太陽?為他?
他看著江嶼,看著對方那雙仿佛盛著整個北極冰原的眼睛,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,他和他之間,隔著的或許不僅僅是那幾度的體溫差,還有一整個他無法理解的世界。而這首曲子,是那個世界向他敞開的一條縫隙,里面吹出的,是冰冷又滾燙的風(fēng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