廢鐵街在天空城的影子里,像一條被世界遺忘的臍帶。我踩上第一塊銹鐵板時,聽見它發(fā)出呻吟,像年邁的狗被踩到尾巴。我低頭,鐵板上刻著一行模糊的字:
——“這里曾有人相愛?!?/p>
字跡被雨水與鐵銹反復啃噬,只剩輪廓,卻倔強地不肯消失。我用指腹去描,銹粉簌簌落下,像時間的頭皮屑。赫拉的聲音從戒指里浮起,帶著一點心疼:
“別碰,它會割傷你。”
我搖頭,把指尖放進嘴里,血腥味像一朵小小的鐵玫瑰在舌尖綻開。我微笑:“疼是好的,證明我還屬于有血有肉的舊人類?!?/p>
風從街盡頭吹來,帶著潮濕的油味與燒焦的塑料味,像一場未完成的火災。我抬頭,天空被巨型廣告幕布切割成碎片,幕布里播放著“新夏娃計劃”的宣傳片:女人們穿著銀白長袍,腹部透出淡藍的光,像一盞盞人形燈籠。她們微笑,齊聲吟誦:
“我們不再需要他,我們只需成為自己?!?/p>
聲音甜美,卻像玻璃渣混進蜂蜜。我捂住耳朵,指縫仍漏進那一句句“無需他”。我想起父親,想起他站在廚房給我煎荷包蛋的背影,圍裙帶子勒出他瘦削的輪廓,像一把被歲月磨鈍的刀。那時我十二歲,月經初潮,弄臟了校服裙子,他手忙腳亂地替我洗,嘴里哼著跑調的《甜蜜蜜》。水聲嘩啦啦,他的聲音混在里面,像一條不肯沉沒的船:
“熾,別怕,這是成為女人的第一場雨?!?/p>
如今,雨停了,世界卻告訴我:那艘船是多余的,連碼頭都被拆除。我蹲下去,把臉埋進掌心,指縫里的血沾到臉頰,像兩道小小的淚痕。赫拉化作實體,蹲在我對面,伸手捧住我的膝蓋——她不敢碰我的臉,怕驚動我體內那場無聲的海嘯。
“林熾,”她喚我,聲音像把雪含在舌尖再融化,“你可以恨,但別恨自己。”
我抬頭,看見她眼里有兩粒旋轉的星云,星云深處映出一個小小的我——赤足、白衣、滿臉血與銹,像被世界隨手丟棄的破布娃娃。卻在那片星云里,被重新縫補,被重新點亮。我深吸一口氣,把鐵銹味咽進喉嚨,像咽下一枚生銹的鑰匙。鑰匙落進胃里,咔噠一聲,打開某扇看不見的門。
我起身,繼續(xù)往街深處走。兩旁是堆積如山的電子垃圾,舊手機、舊電腦、舊全息眼鏡,像被時代拔下的牙齒,胡亂堆在牙齦上。我路過一臺報廢的育兒機器人,它的塑料眼珠滾落在地,被我踢到,咕嚕嚕轉圈,最后停住,瞳孔里仍映著一張模糊的嬰兒臉。我彎腰撿起那顆眼珠,放進兜里,像撿起自己從未出生的孩子。
走到街尾,一間鐵皮屋孤零零地杵在那里,屋頂用舊廣告牌拼補,廣告上是21世紀的男明星,笑容燦爛,牙齒白得耀眼。如今那張臉被雨水泡得發(fā)皺,像一張被揉皺的情書。我推門,門軸發(fā)出垂死的嘆息。屋里很暗,只有一盞煤油燈,燈芯短促地跳動,像不肯咽氣的心。燈下,一個老婦人坐著,穿灰布衫,銀發(fā)梳成一絲不茍的髻。她抬頭,目光穿過我,像穿過一層透明的霧。
“你是林熾?”她問,聲音沙啞,卻帶著奇異的溫柔。
我點頭。她招手,我走過去,蹲在她膝前。她伸手,指尖干枯,卻溫暖,像一段被歲月烘干的陽光。她撫摸我的頭發(fā),從額前到耳后,動作熟練,像從前替我母親梳頭的樣子——我母親在我五歲時病逝,我對她的記憶只剩一張照片,和一股淡淡的雪花膏味。此刻,那股味道回來了,從老婦人的袖口,從煤油燈的光暈,從黑暗里慢慢滲出,像一場遲到的春雨。
“我等你很久了。”她說,從懷里掏出一只鐵盒,打開,里面是一枚舊式銅質鑰匙,鑰匙柄刻著一行小字:
“To see the world, and not be broken by it.”(直譯:去看這個世界,而不被它壓垮。
意譯:歷經滄桑,仍不破碎;看清殘酷,依舊完整。)
我怔住,那是父親衣角繡的句子。老婦人把鑰匙放進我掌心,合攏我的手指,像合攏一本不愿再翻的書。
“你父親曾是我的學生,”她輕聲說,“他托我把這個交給你,說:當世界告訴你‘他’不再重要時,用這把鑰匙,去打開‘她’心里那扇被遺忘的門。”
我握緊鑰匙,掌心被割出細小的血痕,卻感覺不到疼。老婦人微笑,眼角皺紋像被歲月揉皺的紙,卻透著光。她抬手,指向屋后:“去吧,那里有一條路,通向你想去的地方。”
我起身,走到屋后,發(fā)現(xiàn)一扇小門,門后是漆黑的隧道,卻傳來微弱的風,帶著槐花的味道。我推門,風撲到臉上,像父親當年替我洗裙子時的水聲,像童年后院那株蒲公英的絨毛。我邁步,黑暗吞沒我,卻不再可怕——
因為我掌心有鑰匙,指上有血,心里有歌。
赫拉化作戒指,輕輕收緊,像一句無聲的誓言:
“走吧,公主。廢鐵街是你的過去,也是你的冠冕。銹與血,將替你加冕?!?/p>
我微笑,把黑暗當披風,把鐵銹當寶石,把疼痛當權杖。前方,隧道盡頭,有一粒極小的光,像一顆被歲月重新點亮的星。我向著它走去,影子被拉得很長,像一條不肯離去的舊尾巴。我卻不再回頭,只輕聲答——
“我不是公主,我是那把鑰匙。”
于是,廢鐵街在我身后,像一條被褪下的舊皮,像一場被風干的淚。而我,帶著銹與血,帶著父親未說完的話,帶著老婦人掌心的溫度,向未來,向那扇被遺忘的門,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