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副眼鏡成了我的寶貝。雖然它不能讓我真正看清,但至少讓世界有了輪廓。周嶼第一次看見我戴著它時,愣了好一會兒。
“新眼鏡?”
“嗯。”我含糊地應著,手指不自覺地撫過鏡架。
他湊近看了看:“這眼鏡有點特別啊?!?/p>
我沒告訴他這是宋晚送的。有些東西,只想自己珍藏。
宋晚開始經常來物理系的教學樓找我。他總是安靜地等在教室門外,背著一個帆布畫板,身影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吹走。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語,猜測我們的關系。
“那個美術系的又來了?!蓖烙酶觳仓馀雠鑫?,“你們最近走得很近啊?!?/p>
我收拾書本的手頓了頓:“嗯,朋友。”
走出教室,宋晚正靠在走廊的窗邊。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,在他身上鍍了一層金邊。他今天的氣色看起來好了一些,臉頰有淡淡的血色。
“今天帶你去個地方?!彼舆^我手里的書,很自然地扶住我的胳膊,“小心臺階?!?/p>
我們穿過校園,來到一棟我從沒進過的建筑前。門口的牌子上寫著“校醫(yī)務室”。
“來這里干什么?”我有些不解。
他笑了笑:“復查。你陪我?!?/p>
醫(yī)務室里消毒水的氣味讓我不適地皺了皺眉。宋晚顯然對這里很熟悉,他和護士打了個招呼,徑直走向最里面的診室。
“李醫(yī)生?!彼昧饲瞄T。
門開了,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女醫(yī)生看見他,露出溫和的笑容:“小晚來了?這位是...”
“我朋友,林知遙。”宋晚介紹道,“他陪我一起來?!?/p>
李醫(yī)生打量了我一眼,目光在我的眼鏡上停留了一瞬:“進來吧。”
診室里很簡潔,墻上掛著人體解剖圖。宋晚熟練地坐上檢查床,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。我這才注意到,他鎖骨下方有一道淡粉色的疤痕,像一條蜈蚣,蜿蜒沒入衣領。
李醫(yī)生拿出聽診器,開始檢查。診室里很安靜,只能聽見儀器運作的輕微聲響和三個人的呼吸聲。
“最近感覺怎么樣?”李醫(yī)生問,手指在病歷卡上快速記錄著。
“還好?!彼瓮碚f,“就是晚上偶爾會咳嗽。”
“胸悶呢?”
“有一點。”
“吃藥按時嗎?”
宋晚沉默了一下:“有時候會忘?!?/p>
李醫(yī)生嘆了口氣:“小晚,你知道你的情況...”
“我知道。”宋晚打斷她,聲音很輕,“李醫(yī)生,能讓我和朋友單獨待一會兒嗎?”
李醫(yī)生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宋晚,最終點點頭:“好,我去拿你的藥。十分鐘后回來?!?/p>
門輕輕關上。診室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。
宋晚從檢查床上下來,整理好衣領。他走到窗邊,背對著我。
“那道疤...”我輕聲問。
“第一次手術留下的?!彼穆曇艉芷届o,“十五歲那年,醫(yī)生說如果不做手術,我活不過十六歲?!?/p>
我走到他身邊,和他一起看著窗外。醫(yī)務室后面也種著梨樹,花期已近尾聲,枝頭的花稀疏了不少。
“那時候我在醫(yī)院住了大半年。”他繼續(xù)說,“每天看著窗外的樹,從發(fā)芽到落葉。護士們都說我很安靜,不哭不鬧。其實我只是在想,如果能活到下一個春天,一定要好好看看花開的樣子。”
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揪緊了。
“后來呢?”
“后來我活過了十六歲,十七歲,十八歲...”他轉過身,對我笑了笑,“你看,我已經賺了兩年了。”
他的笑容很淡,帶著一種破碎的美感。我忍不住伸出手,輕輕碰了碰他鎖骨下的那道疤痕。他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,但沒有躲開。
“疼嗎?”我問。
“早就不疼了?!彼f,“但它一直在提醒我,生命有多脆弱?!?/p>
診室的門被推開,李醫(yī)生拿著藥回來了。她把幾個藥瓶遞給宋晚,表情嚴肅。
“這些藥一定要按時吃。”她又看向我,“你是小晚的朋友,能不能幫我監(jiān)督他?”
我點點頭:“我會的?!?/p>
離開醫(yī)務室時,李醫(yī)生叫住我:“林同學,能單獨和你說幾句話嗎?”
宋晚看了我一眼,點點頭: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
門關上后,李醫(yī)生示意我坐下。
“小晚的情況很不樂觀。”她開門見山地說,“他的心臟功能在持續(xù)惡化,必須盡快進行第二次手術。但是...”
她頓了頓,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我。那是一份器官捐獻同意書,簽署人是宋晚。
我的呼吸停滯了一瞬。
“他一個月前簽的。”李醫(yī)生的聲音很低,“他說,如果手術失敗,希望把能用的器官都捐出去。特別是...”
她的目光落在我的眼鏡上。
“特別是眼角膜?!?/p>
我的手指猛地收緊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原來那副眼鏡,那個吻,那些說要替我記住這個世界的話...都不是偶然。
他早就計劃好了一切。
“他知道你的情況。”李醫(yī)生輕聲說,“他來找我咨詢過視力障礙的相關知識,還特意去配了那副眼鏡。他說...想在你完全失明之前,為你做點什么。"
診室里很安靜,我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。窗外,最后幾朵梨花在風中搖搖欲墜。
“手術成功的概率有多大?”我聽見自己問,聲音嘶啞。
“不到百分之三十。”李醫(yī)生嘆了口氣,“但他堅持要做。他說...有些事,比活著更重要。”
我怔怔地看著那份器官捐獻同意書。在受益人那一欄,宋晚清清楚楚地寫著我的名字。
林知遙。
原來他說的“我會把這些記憶都交給你”,是這個意思。
推開診室的門,宋晚正站在走廊的窗邊。聽見我的腳步聲,他轉過身,臉上帶著詢問的表情。
“李醫(yī)生和你說什么了?”他問,眼神有些閃爍。
我看著他蒼白的臉,單薄的身影,還有那雙過分清澈的眼睛。這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他所有的溫柔,所有的堅持,所有未說出口的話。
“沒什么。”我輕聲說,握住他的手,“只是讓我好好照顧你。"
他的手很涼,但我握得很緊。
回宿舍的路上,我們都很沉默。梨花季快要結束了,路邊的梨樹已經開始長出嫩綠的新葉。
在藝術樓前,他停下腳步。
“知遙,”他輕聲說,“如果...我是說如果,有一天我不在了,你會忘記我嗎?”
我看著他,雖然視線模糊,但他的樣子已經深深印在我的心里。那道鎖骨下的疤痕,那雙盛滿溫柔的眼睛,那個帶著梨花香的吻...
“不會?!蔽艺f,“永遠都不會?!?/p>
他笑了,眼睛彎成好看的月牙。然后他湊過來,在我唇上輕輕印下一個吻。
這個吻很輕,卻帶著訣別的味道。
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,我摸出手機,撥通了周嶼的電話。
“喂?”周嶼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。
“周嶼,”我說,聲音有些發(fā)抖,“幫我個忙?!?/p>
“什么忙?”
“幫我查一下,宋晚的手術安排在什么時候?!?/p>
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。
“好?!敝軒Z說,“等我消息?!?/p>
掛掉電話,我抬頭看著天空。春末的天空很藍,像宋晚襯衫的顏色。
梨花快要落盡了。
而有些真相,比失明更讓人心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