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河的春水漲起來時，趙匡胤在御舟上聞見了金陵的杏花香。那氣味縹緲如紗，纏繞著龍涎香沉郁的尾調(diào)，竟是從他袖中滲出——昨日李煜醉酒時倚過的袍袖，今晨無端凝出露水般的芬芳。

“官家又走神了?！眱?nèi)侍輕聲提醒時，帝王才發(fā)覺朱筆滴落的墨汁，已在奏疏上暈開成江南煙雨的輪廓。批閱的“準(zhǔn)”字末尾，莫名添了“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”的筆跡。

懸鏡司暗衛(wèi)呈上密報(bào)那日，杏花正好落滿侯府的青石階。趙匡胤展開絹帛時，指尖忽然刺痛——李煜正在窗下繡一方帕子，銀針扎進(jìn)指腹的血珠，竟穿越街巷印上帝王指尖。

“荒唐！”帝王摔碎鎮(zhèn)紙，碎片卻自動拼合成金陵地圖。他看見李煜笑著拭去血珠，將染血的絲帕埋進(jìn)院中梅樹下。當(dāng)夜宮中徹宴，趙匡胤醉中揮劍起舞，劍尖挑落的宮燈竟化作無數(shù)發(fā)光詞稿，繞著太液池飛向城南。

晉王入宮諫言時，帶進(jìn)了終南山道士。鶴氅老者凝視帝王眉間良久，忽然伏地顫聲道：“紫微星旁有文曲纏繞，此乃雙魂共曜之象...然兇星犯界，恐傷靈犀。”

趙匡胤冷笑揮退眾人，獨(dú)坐至三更天。燭淚堆成紅山時，他忽然聽見琵琶聲——不是通過耳膜，而是直接響在顱腔深處。那是李煜在彈奏《霓裳》殘譜，弦音里帶著金陵宮闕坍塌的轟鳴。

“從嘉！”帝王對著虛空伸手，案頭地圖無風(fēng)自動。汴京與金陵之間浮現(xiàn)半透明絲線，如月老紅繩般微微發(fā)亮。他順著絲線走向殿外，守夜宮人皆垂首屏息——他們看見天子赤足披發(fā)，瞳中映出兩個月亮。

侯府的墻頭杏花正在夜雨中零落。趙匡胤推開門時，李煜正將詞稿投入藥爐。藍(lán)火焰躥起的剎那，兩人同時踉蹌——那些焚燒的文字化作熱流，竟在血脈間奔涌交匯。

“陛下都知道了?！崩铎峡人灾赶驙t灰，“光義送來的毒，臣借詞稿傳了三日...”他掀開衣襟，心口處浮現(xiàn)與帝王相同的青黑紋路，“終究是...同命了?！?/p>

雨絲穿過廊下燈籠，在青磚上灑出星圖般的濕痕。趙匡胤忽然扯開龍袍，心口紋路與對方恰好拼合成完整太極。他握住李煜冰涼的手按上去，肌膚相貼處迸發(fā)金陵城的夏夜螢火。

“朕已下旨改封吳王?！钡弁跻浦讣猓榈稳胨帬t激起青煙，“三日后的春祭，你要站在朕身邊?！?/p>

祭祀鐘聲撞破春霧時，晉王的弓弩手已埋伏在圜丘臺下。趙匡胤牽著李煜踏上祭壇玉階，察覺掌心滲出細(xì)汗——不是他的恐懼，是身邊人在顫栗。

“別看?！钡弁踺p聲道，袖中滑出半闕新詞塞進(jìn)對方手心。李煜低頭瞥見“愿為泰山磐石，永護(hù)江南柳”的句子，忽然輕笑出聲。

這聲笑驚動了暗處的箭矢。

弩機(jī)響動的剎那，趙匡胤旋身將人護(hù)在懷中。羽箭穿透龍紋錦袍時，李煜的驚呼化作實(shí)體金光，竟將后續(xù)箭雨震碎成杏花瓣。百官駭然注視中，兩位帝王心口浮現(xiàn)交織的光暈，太極圖凌空旋轉(zhuǎn)著吸盡落花。

“妖術(shù)！”晉王拔劍高呼，卻被滿地突然生長的梅枝纏住雙足——那些昨夜焚毀的詞稿，竟從灰燼中生出帶刺的枝條。

趙匡胤咳著血笑道：“史官可記下了？今日天顯異象，乃祖宗護(hù)佑大宋?！?/p>

他借攙扶之勢將李煜摟得更緊，咽下喉間腥甜輕聲道：“你我又多件秘辛要藏了?！睉阎腥撕鋈谎鲱^，當(dāng)著重臣的面吻去他唇角血漬。

夜宴的葡萄酒染紅白玉杯時，趙匡胤正在偏殿換藥。太醫(yī)拆開繃帶驚呼——箭創(chuàng)已然愈合，皮膚下浮現(xiàn)墨字紋身，細(xì)看竟是李煜今日悄悄寫就的新詞：

“血鑄同心結(jié)，魂銷連理枝?！?/p>

更鼓聲里，帝王踏著月光走向侯府。見李煜散著長發(fā)坐在門廊，正將螢火蟲封入琉璃瓶。那些光點(diǎn)聚成江南地圖，汴京與金陵之間綴滿流星軌跡。

“今日之后，再也藏不住了?！崩铎蠈⒘鹆窟f來時，眼中盛著整條銀河。

趙匡胤拔下金簪挑破指尖，血珠滴入瓶中的剎那，萬千螢火突然炸裂。光芒散盡后，瓶底凝出顆紅豆般的玉石，內(nèi)里流轉(zhuǎn)著雙星纏繞的光暈。

“不必再藏?！钡弁鯇⒓t豆系上對方手腕，“從今往后，朕要你正大光明地——與朕同看這江山?！?/p>

宮墻外忽然飄來百姓的祈天歌，聲浪如春潮涌過汴京。他們在歌聲中額頭相抵，聽見彼此心跳漸次同步。檐角鐵馬叮當(dāng)響時，趙匡胤輕笑：“你聽，這是我們在金陵初見的那場雨?！?/p>

李煜閉眼傾聽，忽然落下淚來。那些雨聲穿過二十年光陰，原是命運(yùn)早早譜就的序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