汴京的初雪落在皇城飛檐時,趙匡胤正摩挲著那方從金陵快馬送來的澄心堂紙。
墨跡暈開李煜新填的《虞美人》,字字珠玉,刺得他眼底生疼。
“陛下若不想見,臣便回絕南唐使臣。”內侍監(jiān)的聲音在暖閣外響起。
青銅獸爐里炭火噼啪,趙匡胤忽然想起三年前金陵城破那日,也是這樣的雪天。
那個穿著月白常服的男人跪在朱雀門下,發(fā)間沾著雪粒,抬眼時卻讓大宋天子第一次在戰(zhàn)場上勒緊了韁繩。
“宣?!彼胨檎菩牡谋?。
李煜抱著焦尾琴走進殿門時,帶進一襟寒梅冷香。素銀大氅下露出半截鵝黃內襯,仍是江南國主的制式。
“違命侯別來無恙?”趙匡胤故意用爵位刺他,卻見那人睫羽微顫,竟真的俯身要行臣禮。
御案上的鎏金酒壺突然傾倒。在宮人驚呼聲中,皇帝已攥住李煜的手腕將人提起,指尖觸及的皮膚涼得像玉。
“金陵冬暖,侯爺怕是受不住汴京苦寒。”趙匡胤解下玄狐裘裹住他,瞥見對方頸間舊年留下的淡紅鞭痕——那是圍城戰(zhàn)役時留下的印記,如今在宮燈下竟顯出幾分旖旎。
李煜忽然輕笑:“陛下當年射向宮門的狼牙箭,比風雪冷得多?!?/p>
西苑賜下的宅邸終夜亮著燭火。
趙匡胤第三次經過垂拱殿窗欞時,終于看見那人站在梅樹下仰頭望月,雪地上歪斜地寫著“四十年來家國”。
皇帝踩過詞句一把將人拽進暖閣,狼毫塞進他凍僵的指間:“既思江南,何不畫予朕看?”
硯臺打翻在龍紋地毯上。李煜被箍著腰按在御案前,顫抖的筆尖逶迤出破碎的山河。
當畫至金陵城墻時,他突然哽咽著擲筆,墨點濺上天子衣襟。
“匡胤...”多年未聞的舊稱讓兩人俱是一震。趙匡胤捏著他后頸逼他抬頭,卻在觸及滿臉濕涼時頓住。
“三千里地山河,”天子的拇指碾過那些淚水,“換你一首詞,可值?”
上元夜宴的鼓樂聲隔著宮墻傳來時,李煜正教坊司排演新曲。
水袖翻飛間,他恍惚回到秦淮河畔的畫舫,直到樂工突然噤聲——皇帝不知何時立在廊柱下,眼底沉著暗火。
“聽聞侯爺重編《霓裳羽衣曲》?”趙匡胤揮退眾人,扳過他下巴,“可知這是亡國之音?”
琵琶弦斷的嗡鳴中,李煜被拖進偏殿。
織金帳落下時,他聽見天子咬在耳邊的低語:“朕滅得了你的國,卻斬不斷你這身風流骨?!?/p>
更漏滴到三更,趙匡胤捻著那人散落的發(fā)絲忽問:“若那日朕不殺曹彬,你可會自焚殉國?”
李煜望著梁間雕龍輕輕笑了:“臣怕死怕得緊。”
病情加重那日,李煜正抄錄《心經》。
御醫(yī)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稟報“憂思過甚”,趙匡胤摔了藥盞將人連褥子裹起,徑直抱進自己的寢宮。
夜半高燒不退,懷里人忽然囈語:“從嘉冷...”
趙匡胤怔了半晌才想起這是李煜的舊名。
他扯開龍袍將人貼身摟住,一如當年在金陵城頭解甲覆住戰(zhàn)俘的單薄脊背。
晨光微熹時,李煜在藥香中醒來,發(fā)現天子仍維持著環(huán)抱的姿勢,眼底布滿血絲。
案頭攤著他昨日寫的“剪不斷,理還亂”,紙角被攥得發(fā)皺。
“李重光,”皇帝聲音沙啞,“朕的江山養(yǎng)不起你一懷愁緒嗎?”
第七次北伐前夕,趙匡胤踏進囚院時正見李煜在焚稿。
火盆里躺著半闕《浪淘沙》,墨字在焰舌間蜷縮成蝶。
“恨朕嗎?”天子踢開火盆握住他手腕。
灰燼紛揚中,李煜仰起蒼白的臉:“陛下可知金陵王氣因何三百年不絕?”
猝不及防的吻吞噬了后續(xù)的話語。
趙匡胤啃咬著那兩片永遠吐露珠璣的嘴唇,直到嘗到血腥味仍不放手。
宮人聽見天子在院門落下重鎖前的最后一句話:
“待朕收回燕云,帶你去看比金陵更好的江山?!?/p>
雪夜馳驛的御駕里,趙匡胤摩挲著新收到的詞箋。
背后墨跡透紙,是那人慣用的冰麝墨——唯有在體溫煨烤下才會顯現隱文。
“一片芳心千萬緒,人間沒個安排處?!?/p>
史載開寶九年十月壬午夜,宋太祖崩于萬歲殿。
南唐舊臣聞訊時,見違命侯伏案醉飲,淚痕沾濕的宣紙上,反復描畫著同一對相交的劍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