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霽,京城像被一層薄銀皮裹住,冷得發(fā)脆。辰正一過(guò),沈府正堂設(shè)起靈堂,白幡與昨夜未撤的紅綢交錯(cuò),像一截被撕爛的咽喉。京兆尹徐敬之按秦莞所請(qǐng),封府三日,闔府上下不得擅動(dòng);然沈老夫人仍以「沖喜」為由,命人把一應(yīng)用品俱留原處,不得更換。于是喜燭與紙錢同燃,紅『囍』與白『奠』并掛,詭譎得刺目。
秦莞踩著殘雪進(jìn)來(lái)時(shí),堂內(nèi)正亂。沈如晦被兩名小廝架著,仍掙扎要撲向棺材,嘴里只嚷:「煙兒,把臉還我!」——棺蓋未闔,柳如煙的尸身覆著一層素絹,頸上卻以紅綢纏繞,仿佛怕人看見無(wú)頭傷口。沈老夫人拄著鳳頭杖立在階上,面色鐵青,卻一言不發(fā)。
「徐大人?!骨剌嘎砸活h首,「請(qǐng)先屏退閑人,我要開棺復(fù)驗(yàn)。」
徐敬之揮手,兵丁清場(chǎng)。沈老夫人卻杖地有聲:「秦姑娘,我沈家雖非簪纓,也容不得你三番五次作踐?!?/p>
秦莞抬眸,聲音不高,卻字字透寒:「老夫人,昨夜花轎臨門,新娘失首;若不及早緝兇,下一次丟的,未必是別人的腦袋?!?/p>
沈老夫人瞳孔猛縮,終是冷笑讓開。
棺蓋再起,寒氣與血腥并出。秦莞俯身,先拈起那圈紅綢——綢角隱有灼痕,似被火燎過(guò);綢面卻沾雪未濕,顯是事后換的。她指尖順著頸腔邊緣輕移,傷口齊整,微呈斜勢(shì),左深右淺,乃右手持刀、自后揮劈的痕跡。再看柳如煙雙手,指甲裂損,卻凈無(wú)泥垢,可見掙扎時(shí)間極短。
「阿梨,取凈盆與酒醋?!骨剌阜愿劳?,又低聲向徐敬之,「請(qǐng)大人親自搜沈如晦昨夜所穿喜袍,尤其袖口、衣裾?!?/p>
酒醋蒸起,棺內(nèi)隱有焦糊味緩緩浮出。阿梨輕呼:「小姐,你看!」——霧氣凝在柳如煙右肩,竟現(xiàn)出半枚指印,指肚短而粗,絕非女子。秦莞以油紙拓下,又拿銀針挑開嫁衣后領(lǐng),在夾層里抽出一段焦黑絲線,與梅樹下焦布質(zhì)地相同。
「嫁衣被換過(guò)里襯?!顾可⒗?,「有人把原本那件焚過(guò)的紅衣拆開,只換了面子,里子仍是舊物。」
徐敬之攥緊拓紙:「你是說(shuō),兇手借‘紅綃舊衣’做局,裝成冤鬼殺人?」
「不錯(cuò)?!骨剌钙鹕?,「而且,他必知三年前火案內(nèi)情,否則拿不到這塊焦布?!?/p>
話音未落,外頭忽傳尖叫。眾人奔出,只見小廝旺兒跌坐在雪地,指著偏院檐角:「鬼、鬼新娘!」——紅燈籠下,一具無(wú)頭紅衣人影懸梁而立,風(fēng)一吹,裙裾獵獵,像一面招魂幡。
秦莞縱身掠上廊檐,袖中短刃割斷麻繩,紅衣「噗」地墜落。阿梨揭開一瞧,卻是一件填了棉絮的空袍,頸口塞著一顆豬首,血已凝黑;袍內(nèi)別著一張血書:
「還我頭來(lái),遲則索命?!?/p>
字跡歪斜,卻力透布背,顯是左手所書。秦莞拈血一捻,尚濕未凍,至多兩刻新鮮。徐敬之怒極:「裝神弄鬼,欺人太甚!」
秦莞卻盯著地上麻繩——繩結(jié)是「回腳扣」,走鏢人慣用,越掙扎越緊,京城少見。她環(huán)顧四周,雪上足跡雜亂,卻有一行淺印自西墻根來(lái),步幅一尺七寸,鞋底帶菱形花,與先前棺內(nèi)指印同出一人。
「阿梨,隨我去西墻?!?/p>
西墻外是條窄巷,堆著殘?zhí)颗c廢竹。秦莞以燈照地,發(fā)現(xiàn)幾點(diǎn)血跡,迤邐至后角門;門檻上勾著一絲寶藍(lán)色緞線,與沈如晦昨夜喜袍同色。她捏起嗅了嗅,帶酸醋味,正是棺內(nèi)熏蒸時(shí)沾染。
「兇手把‘鬼衣’送進(jìn)偏院,自己翻墻而出,時(shí)間就在蒸棺前后?!骨剌赋烈?,「他熟悉沈府路徑,還知道我們驗(yàn)尸步驟,想借血書逼停開棺?!?/p>
徐敬之握拳:「如此,沈府中人嫌疑更重。」
「不只如此?!骨剌溉〕鐾丶?,與喜袍袖口一比,指印大小吻合,「沈如晦本人,也未必清白。」
眾人趕回正堂,卻見沈如晦已掙脫小廝,抱著柳如煙的尸身喃喃:「我賠你頭,我賠你……」手中竟攥一柄短刀,刃長(zhǎng)七寸,背厚刃薄,正是武人常用「裁衣刀」。血珠沿刀尖滴落,卻不知是他割破手掌,還是原本帶血。
「沈公子。」秦莞緩步逼近,「你袖口醋味從何而來(lái)?」
沈如晦茫然抬頭,瞳孔渙散:「我……我在棺旁陪煙兒,不知誰(shuí)塞我手里……」
徐敬之喝令?yuàn)Z刀,沈如晦卻猛地橫刃于頸,嘶喊:「別過(guò)來(lái)!我把頭還她!」刀鋒一勒,血線乍現(xiàn)。秦莞袖中銀光驟閃,一枚銅錢「?!沟?fù)粼谒箨P(guān),短刀墜地。兵丁蜂擁而上,將人捆翻。
沈老夫人撲來(lái),一掌扇在秦莞臉上:「妖女!逼我孫兒,你安何心!」
秦莞不避不閃,只抬手拭去唇角血絲,聲音冷定:「老夫人,救他,就是救沈家。你再攔,下一次掉的,不止他一顆頭?!?/p>
沈老夫人渾身一顫,終被丫鬟扶退。
徐敬之低聲問(wèn):「秦姑娘,可敢斷言沈如晦是兇手?」
「尚不能?!骨剌父┮暷潜靡碌叮傅缎团c傷口吻合,但刃口缺了一寸微弧,而柳如煙頸骨平滑,沒(méi)有崩缺。有人故意把刀塞給他,再引我們發(fā)現(xiàn)?!?/p>
「你是說(shuō),真兇仍在暗處?」
「是。而且——」秦莞抬眼,望向靈堂外漸暗的天色,「他正看著我們?!?/p>
雪又開始落,像無(wú)數(shù)細(xì)小的白眼,緩緩翻下。秦莞將血書、麻繩、焦布、拓印一并收入匣中,指尖在匣面輕敲三下,似對(duì)冥冥中的影子說(shuō)話:
「你要的頭,我替你找;但你若再敢染血,我必讓你連鬼都做不成?!?/p>
燈花「啪」地爆響,像回應(yīng),又像冷笑。遠(yuǎn)處更鼓三聲,長(zhǎng)夜才只初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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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: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