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行針后，蘇昌河與顧昭明之間那根無形的弦，似乎松動了幾分。
藥，他每日都喝，盡管每次都苦得他眉頭打結。顧昭明偶爾會在他喝藥時，順手放一小碟蜜漬梅子在他旁邊，也不說話，放下就走。蘇昌河起初不動，后來有一次實在苦得受不了，趁顧昭明轉身時，迅速拈起一顆塞進嘴里，那酸甜瞬間沖淡了苦澀，讓他緊繃的下頜線條都柔和了些。
他開始不再終日蜷縮在角落，偶爾會在顧昭明不注意時，慢慢活動一下筋骨。他發(fā)現(xiàn)這守拙齋雖小，卻五臟俱全。藥圃里的植物他大多不認識，只覺生機勃勃；書架上堆滿了竹簡和線裝書，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藥香。
這日傍晚，天色陰沉下來，濃云堆積，帶著山雨欲來的悶濕。
顧昭明坐在亭子里，面前擺著棋盤，黑白子錯落，似乎正在打譜。他執(zhí)著一枚白子，久久未落，目光落在棋盤上，卻又像是穿透了棋盤，落在了更遙遠的地方。
蘇昌河靠坐在不遠處的廊柱下，看著他的側影。這幾日觀察下來，他越發(fā)覺得這人像個謎。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，又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。他那份超然，不像偽裝，更像是一種……本質。
“看夠了？”顧昭明忽然開口，目光仍停留在棋盤上，聲音被漸起的晚風吹得有些散。
蘇昌河一怔，隨即別開臉，喉結滾動了一下，沒吭聲。被抓包的感覺讓他有些惱火。
“西南方向，三里外，有七個人正朝這邊來?！鳖櫿衙髀湎率种械陌鬃?，發(fā)出清脆的聲響，“腳步虛浮，氣息雜亂，不是高手。但帶著殺氣?！?/p>
蘇昌河猛地抬頭，周身瞬間繃緊，像一頭被驚動的獵豹。他下意識去摸匕首，冰冷的觸感讓他心神稍定。追兵？他們還是找來了！
他看向顧昭明，對方依舊氣定神閑，仿佛剛才說的只是“要下雨了”這樣平常的話。他是怎么知道的？隔著這么遠，又是如何判斷出人數(shù)和實力的？
“沖我來的?！碧K昌河聲音低沉，帶著血腥氣的冷意。他掙扎著想要站起，準備迎敵，或者……將人引開。他不想連累這個莫名其妙救了他的人，盡管對方看起來似乎并不需要他這種多余的擔心。
“坐著?！鳖櫿衙鹘K于抬眼看他，目光平靜無波，“你的傷，經(jīng)不起折騰。”
就在這時，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，瞬間就連成了雨幕，庭院中的青石板很快濕透，濺起細小的水花。遠處的山巒和竹林都模糊在雨霧里。
雨聲嘈雜，掩蓋了許多聲音。
顧昭明起身，走入雨中，竟就那樣淋著雨，走到了院門附近的那叢茂密修竹下。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袍袖和發(fā)梢，他卻渾不在意。
蘇昌河緊緊盯著他，手握住了匕首柄。
只見顧昭明抬手，指尖在那幾根特定的竹竿上或輕或重地叩擊了幾下，動作流暢自然，仿佛只是在撫摸老友的肩背。隨后，他又俯身，將幾塊看似隨意散落在草叢里的卵石移動了位置。
做完這一切，他轉身往回走，雨水順著他鴉青的發(fā)絲和俊逸的側臉滑落，他卻依舊步履從容，仿佛剛才只是去庭中折了一支花。
他回到亭中，拿起石桌上不知何時備好的布巾，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臉上的雨水和濕了的雙手。
“你做了什么？”蘇昌河忍不住問。他看得出，顧昭明剛才絕非無的放矢。
“沒什么。”顧昭明將布巾放回原處，重新坐回棋盤前，執(zhí)起一枚黑子，“只是讓這雨景，更朦朧些。免得擾了清靜?！?/p>
他的話音剛落，蘇昌河凝神細聽，果然發(fā)現(xiàn)那原本越來越近的、帶著殺氣的腳步聲和氣息，似乎變得混亂起來。在那嘩啦啦的雨聲中，夾雜著幾聲模糊的驚怒叫喊，那些人仿佛在原地打轉，怎么也找不到正確的方向，距離守拙齋反而越來越遠。
是陣法！
蘇昌河心頭一震。他聽說過一些玄妙的奇門遁甲之術，能利用地形環(huán)境困住敵人，但親眼所見，還是第一次。而且是由這樣一個看起來只會撫琴弄墨的文人，如此輕描淡寫地施展出來。
這家伙，到底還有多少本事？
雨越下越大，天地間白茫茫一片。那些追兵的動靜徹底被雨聲吞沒，消失不見了。
亭子里，顧昭明依舊在研究他的棋局，偶爾落下一子，眉目沉靜。
廊下，蘇昌河緩緩松開了握著匕首的手，掌心因為用力而有些汗?jié)瘛Ｋ粗曛心莻€模糊又清晰的身影，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，這個叫顧昭明的男人，擁有的力量遠比他表現(xiàn)出來的要深邃得多。
他不僅能救他的命，似乎……也能輕易決定別人的生死。只是他選擇了最不染塵埃的一種方式。
“他們……會困死在里面嗎？”蘇昌河看著雨幕，忽然問道。
顧昭明頭也沒抬：“陣眼在溪流處。雨停后，水汽變化，他們自然能走出去?！彼D了頓，補充道，“最多淋場雨，迷次路，損些元氣?！?/p>
蘇昌河沉默下來。這不是暗河的作風。暗河出手，從不留活口。顧昭明這種方式，在他看來，近乎……仁慈。
“為何？”他問。不殺他們，等于留下后患。
顧昭明終于從棋局中抬起眼，隔著雨幕望向他，目光清冽如這冷雨。
“殺孽太重，有損天和?！彼曇羝届o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，“況且，我的地方，不喜歡染血。”
雨聲敲打著竹葉屋檐，奏響自然的樂章。
蘇昌河靠在冰涼的廊柱上，聽著這雨聲，看著亭中那個與世隔絕般的身影，第一次沒有去思考暗河的規(guī)矩、敵人的威脅、或是未了的任務。
他只是覺得，這雨夜，這方寸之地，因為身邊這個人的存在，竟生出一種詭異的……安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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