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后的山谷,空氣清新得發(fā)甜,草木被洗得翠綠欲滴。晨曦透過濕漉漉的竹葉,灑下斑駁的光影。昨夜的驚險仿佛只是一場夢,唯有泥土里尚未干透的水漬,證明著那場大雨的存在。
蘇昌河的狀態(tài)卻比昨夜更糟。
閻魔掌的反噬并未因追兵的退去而平息,反而在短暫的壓制后,變本加厲地洶涌起來。陰寒的真氣在他經(jīng)脈中左沖右突,像無數(shù)冰針在攢刺,又像是要將他的骨頭一寸寸凍裂。他蜷縮在廊下的陰影里,牙關(guān)緊咬,額頭上布滿細(xì)密的冷汗,臉色蒼白得嚇人,連呼吸都帶著痛苦的顫音。他試圖運功抵抗,但那點微薄的內(nèi)力在這狂暴的寒流面前,如同螳臂當(dāng)車。
顧昭明端著藥碗出來時,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。他腳步頓了頓,將藥碗放在一旁,快步走了過去。
“別運功!”他聲音不高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。
蘇昌河已經(jīng)有些意識模糊,只覺得一股溫和卻堅定的力量按住了他試圖凝聚內(nèi)息的手腕。他艱難地抬眼,視線里是顧昭明蹙緊的眉頭。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里,此刻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狼狽。
“忍一下。”顧昭明言簡意賅。他扶住蘇昌河幾乎脫力的肩膀,讓他靠坐在廊柱上,動作算不上溫柔,卻有效地避免了蘇昌河滑倒在地。
隨即,顧昭明取出了他那套銀針。這一次,他的神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。指尖捻動間,銀針閃爍著寒芒,精準(zhǔn)無比地刺入蘇昌河周身幾處大穴。每一針落下,都帶著一股精純溫煦的內(nèi)息,如暖流入體,試圖疏導(dǎo)、安撫那些狂暴的寒氣。
蘇昌河悶哼出聲,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。冰與火的交鋒在他體內(nèi)激烈進(jìn)行,痛苦遠(yuǎn)超以往。他能感覺到顧昭明指尖傳來的穩(wěn)定力量,那力量并不霸道,卻如中流砥柱,牢牢護(hù)住他的心脈,不讓寒氣徹底侵蝕。
汗水浸透了兩人的衣衫。蘇昌河是痛的,顧昭明額角也滲出了細(xì)汗,顯然這番疏導(dǎo)對他而言也絕非輕松。
不知過了多久,那翻江倒海般的痛楚終于漸漸平息下去,雖然經(jīng)脈依舊滯澀隱痛,但至少不再有崩裂之感。蘇昌河脫力地靠在柱子上,大口喘息,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。
顧昭明緩緩收針,氣息也有些不穩(wěn)。他看了蘇昌河一眼,沒說什么,轉(zhuǎn)身端過那碗已經(jīng)微涼的藥。
“喝了。”
蘇昌河看著那黑乎乎的藥汁,連抬手接碗的力氣都沒有。
顧昭明沉默一瞬,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,一手端著藥碗,另一只手……扶住了他的后頸,將碗沿湊到他唇邊。
這個動作過于親近,以至于蘇昌河渾身一僵,下意識地想避開。但那支撐在他頸后的手穩(wěn)定而有力,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。他抬起眼簾,對上顧昭明近在咫尺的目光。依舊是清澈的,但此刻里面沒有了平日的疏離,只有專注和一絲不易察覺的……疲憊。
鬼使神差地,蘇昌河張開了嘴。
苦澀的藥汁涌入喉嚨,他皺著眉,艱難地吞咽。一碗藥見底,苦得他舌尖發(fā)麻。
就在他以為折磨結(jié)束時,一顆微涼的東西被塞進(jìn)了他嘴里。
是蜜漬梅子。酸甜的滋味瞬間在口腔里蔓延開來,巧妙地中和了那股令人作嘔的苦味。
蘇昌河愣住了,含著那顆梅子,一時忘了反應(yīng)。
顧昭明已經(jīng)站起身,仿佛剛才那近乎喂藥的舉動只是順手為之。他整理了一下微亂的衣袖,聲音恢復(fù)了平時的平淡:“你背上舊傷不少,新傷疊舊傷,經(jīng)絡(luò)淤塞得厲害。光靠行針吃藥,見效太慢?!?/p>
蘇昌河沒說話,只是看著他。他背上確實有很多舊傷,有些連他自己都快忘了。顧昭明竟連這個都探出來了?
“明日開始,”顧昭明繼續(xù)說道,目光落在他依舊沒什么血色的臉上,“除了行針,還需藥浴。我會重新配藥?!?/p>
他說完,便轉(zhuǎn)身去收拾藥碗和針具,留給蘇昌河一個清瘦挺拔的背影。
蘇昌河靠在廊柱上,嘴里酸甜的滋味還未散去,頸后似乎還殘留著方才那穩(wěn)定微涼的觸感。他看著顧昭明忙碌的身影,心里那股怪異的感覺又涌了上來。
這個人,救他,給他藥,替他擋追兵,為他疏導(dǎo)內(nèi)力,如今還要費心給他準(zhǔn)備藥浴……卻始終閉口不談代價。
他到底圖什么?
蘇昌河想起暗河里那些明碼標(biāo)價的交易,想起那些充滿算計和背叛的過往。顧昭明的行為,在他熟悉的那個黑暗世界里,顯得如此格格不入,如此……不真實。
可偏偏,這又是他切身體會到的真實。
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,驅(qū)散了部分寒意。嘴里的梅子核被他無意識地用舌尖抵著,酸甜味絲絲縷縷,滲入心底。
他閉上眼,第一次不再去費力揣測對方的動機。
或許,就像這山谷里的雨,下了便是下了,滋潤了草木,并不需要什么理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