戲臺上，那紅衣女鬼兀自唱著，水袖翻飛，每一個音節(jié)都浸透著化不開的哀怨與絕望，在寂靜的夜里蕩開，纏繞著月光，也纏繞著聽者的心魂。她唱的是等待，是別離，是宮墻深苑鎖住的芳華，是陰陽兩隔永難續(xù)的癡戀。

尉遲檸墨站在原地，如同被施了定身咒。月光照在他側(cè)臉上，楚昭寧清晰地看到，那雙總是深邃平靜的眸子里，此刻竟有水光閃爍，匯聚，最終承受不住重量，順著臉頰滑落下來。他喉結(jié)滾動，聲音帶著一種楚昭寧從未聽過的、破碎般的沙?。?/p>

“姑娘…停下吧。有何苦衷…不妨…說來聽聽…”

臺上的身影猛地一顫，悲泣的唱腔戛然而止。她緩緩轉(zhuǎn)過身，露出一張蒼白卻依舊能看出昔日絕色的容顏，眉眼間是濃得化不開的哀愁。她望著尉遲檸墨，仿佛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人，幽怨地開口，聲音飄忽如同來自另一個時空：

“這戲臺…這里…曾是皇宮啊…”她眼神空洞地望向虛空，“我曾是這里的伶人…也是…等他歸來的女子。我的情郎，是位將軍。我日日盼，夜夜想，盼著他從戰(zhàn)場凱旋…”

她的聲音帶著回憶的甜蜜，隨即轉(zhuǎn)為徹骨的冰寒：“他回來了…帶著赫赫戰(zhàn)功回來了…可我等來的，不是花轎，而是圣旨…皇帝，他要納我為妃！”

“我不愿…死也不愿！可皇帝…他用將軍的性命威脅我…若我不從，便即刻賜死將軍…我…我能如何？”她泣不成聲，身影都隨之晃動。

“后來…后來我入了宮，成了籠中鳥。將軍他…他竟冒險入宮與我私會…被發(fā)現(xiàn)了…皇帝…皇帝賜下毒酒…他就那樣…那樣在我面前…”她哽咽著，幾乎說不下去，“他去了…我活著還有什么意味？那杯剩下的毒酒…很苦…但心更苦…”

話音落下，無盡的悲涼籠罩著整個戲臺。

尉遲檸墨聽著，淚水流得更急。這故事，像一把鑰匙，狠狠捅開了他緊鎖的心門，釋放出被壓抑千年的痛楚與愧疚。

天界…凌霄殿后…他與紅兒那次情不自禁的私會…被天帝撞破…天帝震怒，斥他褻瀆神妃，不顧他四方主將的顏面，當場施以鞭刑一百，剝?nèi)?zhàn)甲，罰跪于南天門示眾三日，受盡仙神目光凌遲…痛徹骨髓，羞憤難當…可…可他按捺不住??！紅兒那含情的眼，溫柔的笑，如同最烈的毒，明知是萬丈深淵，他也甘愿沉淪…后來…后來又有數(shù)次…終究紙包不住火…天帝起了殺心…是紅兒…是紅兒用她那決絕的一躍，用她魂飛魄散的風險，替他爭來了生機…“陛下！若紅兒跳下這誅仙臺，能消您雷霆之怒，能全了君臣之義…紅兒，萬死不辭！”

往昔的畫面與眼前女鬼的訴說重疊，巨大的悲傷與同情淹沒了尉遲檸墨。他走上前，不再以神君的姿態(tài)，而是像一個同樣飽經(jīng)情殤的知己，溫聲勸慰，分析利弊，告訴她執(zhí)著于此只會徒增痛苦，告訴她她的將軍若在天有靈，也必不愿見她如此煎熬消散…

他勸了許久，聲音時而低沉，時而激昂，將自身那無法言說的痛楚也融入了勸導(dǎo)之中。或許是同為“情”所困的共鳴，或許是他話語中的真誠與力量，那女鬼周身濃烈的怨氣與執(zhí)念，終于開始一點點消散，身影逐漸變得透明。

最終，她對著尉遲檸墨深深一拜，又看了一眼這曾是她愛恨交織之地的戲臺，化作點點紅色熒光，消散在夜風中，前往她該去的輪回。

女鬼離去，戲臺周圍恢復(fù)死寂，只剩下清冷月光。

楚昭寧一直屏息看著，心中早已浪潮翻涌。她走到尉遲檸墨身邊，看著他依舊泛紅的眼角，輕聲卻堅定地問：“你剛才…為什么叫那女鬼‘紅兒’？”

尉遲檸墨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，他緩緩轉(zhuǎn)過頭，眼神有些許躲閃，語氣試圖恢復(fù)平日的淡然：“…看她穿衣打扮，有幾分…像紅兒貴妃?！?/p>

這個解釋蒼白無力。楚昭寧直視著他的眼睛，不讓他逃避：“尉遲檸墨，你喜歡紅兒貴妃，對嗎？”

尉遲檸墨猛地抬眼看向她，瞳孔微縮，嘴唇緊抿，那瞬間的反應(yīng)幾乎等于承認！但他迅速垂下眼簾，掩去所有情緒，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與壓抑：“貴妃娘娘…身份尊貴，臣…不敢僭越?！?/p>

又是這樣！每次觸及真心，他便用身份、用規(guī)矩將自己牢牢封鎖起來！

楚昭寧不甘心，追問道：“好，就算不敢僭越。那為什么我能夢到紅兒貴妃跳誅仙臺，能感受到她的心碎，卻從來沒有夢到過我自己在天庭作為侍女的一點一滴？這不合常理！”

尉遲檸墨偏過頭，避開她灼灼的目光，語氣有些生硬：“興許…是暫時還沒有夢到。記憶復(fù)蘇，需要契機。”

這個說法根本無法說服楚昭寧。一個被她強行壓在心底許久的、帶著幾分荒唐與自嘲的念頭，此刻混合著今晚的見聞、尉遲檸墨異常的反應(yīng)，以及長期以來的困惑，如同藤蔓般瘋狂滋生，促使她幾乎是自言自語般地喃喃出聲：

“有時候…我看完那些仙俠劇，腦子里就會有些奇怪的念頭…甚至會自以為是地覺得，自己說不定就是下凡歷劫的神仙妃子，不是什么普通仙女…尤其是…尤其是那次夢到紅兒貴妃之后，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…”

她抬起頭，目光有些迷離，又帶著一絲破釜沉舟的試探，看向尉遲檸墨緊繃的側(cè)臉，聲音輕得仿佛隨時會碎在風里：

“難不成…我其實就是…”

她沒有說完，但那個名字已經(jīng)呼之欲出。

尉遲檸墨猛地轉(zhuǎn)回頭！

這一次，他的反應(yīng)再也無法掩飾！楚昭寧清晰地看到，他整個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天雷劈中，臉色在月光下瞬間褪得慘白！他挺拔的身形劇烈地晃了一下，腳下甚至不穩(wěn)地微微后撤了半步，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眼眸里，此刻翻涌著的是驚濤駭浪——是震驚，是恐慌，甚至…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，如同觸及了某種最深層禁忌的恐懼！

他張了張嘴，似乎想說什么，喉嚨里卻只發(fā)出一聲極其干澀的、被扼住般的輕響。

月光如水，靜靜流淌在兩人之間，映照著他失態(tài)的臉，和她眼中越來越盛的、混合著懷疑與某種近乎確定的驚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