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醫(yī)生的診室總是彌漫著一股消毒水和淡淡香薰混合的味道,試圖營造一種寧靜專業(yè)的氛圍,但對我而言,這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窒息。我坐在柔軟的沙發(fā)上,卻感覺如坐針氈。顧淵陪在我身邊,他的手一直握著我的,傳遞著微不足道,卻是我唯一能感知的暖意。
“林夕,最近感覺怎么樣?”陳醫(yī)生推了推眼鏡,聲音平和,聽不出什么情緒。他面前攤開著我的病歷,上面記錄著我混亂的思緒和綿長的痛苦。
我舔了舔干澀的嘴唇,努力組織語言。“還是……睡不好。夢很多,很亂?!?/p>
“能具體描述一下嗎?比如,重復出現的場景,或者感受?”
描述?那些光怪陸離的碎片,如何用語言描述?那是一片灰色的、沒有盡頭的荒原,我在其中奔跑,身后有什么東西在追趕,我看不清它的樣子,只能感受到那種蝕骨的寒意和恐懼。有時,我會夢見顧淵,他就站在不遠處,對我微笑著,可當我跑過去,他的身體會像沙堡一樣坍塌,或者他的臉會突然變成一團模糊的陰影。
“就是……很亂?!蔽易罱K只能重復這兩個蒼白的字眼,挫敗感像潮水般涌上。
陳醫(yī)生點了點頭,似乎并不意外。“藥物有按時吃嗎?”
“有?!鳖櫆Y替我回答,“我每天都會看著他吃下去。”
“很好。”陳醫(yī)生在病歷上記錄著,“林夕,我們需要明白,夢境是潛意識的投射。你的大腦在試圖處理一些清醒時無法面對的情緒和壓力。藥物可以幫助穩(wěn)定神經遞質,改善睡眠結構,但要厘清現實與夢境的邊界,更需要你在清醒時進行認知訓練?!?/p>
他頓了頓,看向我,“比如,當你產生一種強烈的、不真實的感覺時,試著去尋找現實中的‘錨點’。就像顧先生,或者你熟悉的環(huán)境、物品。觸摸它們,感受它們的質地、溫度,告訴自己,這才是真實的?!?/p>
我默默地點了點頭。錨點。顧淵就是我的錨點??墒?,如果暴風雨太大,錨鏈會不會斷?如果海水本身就在扭曲,錨點又該如何定位?
“另外,”陳醫(yī)生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,“你提到過,有時會覺得顧先生的行為……有些異樣?”
我的心猛地一緊。我確實在之前的診療中含糊地提過。那是一些極其細微的瞬間。比如,有時他會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、極其陌生的眼神看著我,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情緒,空茫得像一潭死水。又比如,有一次我半夜醒來,發(fā)現他并沒有睡,而是靜靜地站在窗邊,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僵硬和疏離。當我輕聲喚他,他回過頭,臉上又瞬間掛上了我熟悉的溫柔笑容,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我的錯覺。
這些碎片,我無法證實,也無法證偽。它們像細小的冰碴,堆積在我的心底。
“可能……是我看錯了?!蔽业吐曊f,不敢看顧淵的表情。我能感覺到他握著我的手微微收緊。
陳醫(yī)生沒有深究,只是說:“信任是支持系統(tǒng)中很重要的一環(huán)。試著多溝通,把你的疑慮和感受,在平靜的時候,告訴顧先生?!?/p>
會談在一種沉悶的氣氛中結束。陳醫(yī)生調整了藥物的劑量,又叮囑了一些注意事項。
回家的路上,我和顧淵都很沉默。車窗外的世界飛速后退,行人、車輛、店鋪……一切像按下了快進鍵的電影,虛幻而不真切。
“夕夕,”顧淵終于開口,聲音有些沙啞,“你……在醫(yī)生面前說的,覺得我有些異樣……是什么時候的事?”
我垂下眼,盯著自己交握的手指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?!皼]什么,可能就是……我病了的緣故?!?/p>
“告訴我,好嗎?”他放緩了聲音,帶著懇求,“我不想讓你一個人胡思亂想。無論你感覺到什么,都可以告訴我。我們可以一起面對?!?/p>
他的語氣那么真誠,讓我?guī)缀跻嘈?,那些詭異的瞬間真的只是我的幻覺。幾乎。
“就是……有時候覺得你好像離我很遠?!蔽疫x擇了一種模糊的說法,“即使你就在我身邊?!?/p>
顧淵沉默了片刻,然后輕輕嘆了口氣。“對不起,可能是我最近工作太忙,忽略了你。我以后會注意的?!?/p>
他把一切歸咎于工作。這似乎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??晌倚牡椎哪莻€疑團,并沒有因此而消散。
晚上,我坐在梳妝臺前準備睡覺,顧淵在浴室洗澡。水流聲嘩嘩作響。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,那張蒼白、憔悴的臉,那雙空洞無神的眼睛。這就是我。一個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樣子的林夕。
忽然,鏡中的影像似乎模糊了一下。就像信號不良的電視屏幕,瞬間的雪花和扭曲。我眨了眨眼,影像又恢復了正常。
是錯覺嗎?
我湊近鏡子,死死地盯著里面的自己。那雙眼睛也回望著我。然后,極其緩慢地,鏡中我的嘴角,向上扯開了一個弧度。
一個僵硬、詭異,完全不屬于我的笑容。
我嚇得猛地向后一仰,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。
“怎么了?”顧淵圍著浴巾從浴室出來,看到我驚恐的樣子,連忙問道。
我指著鏡子,聲音發(fā)抖:“它……它剛才笑了!”
顧淵走到鏡子前,仔細看了看,又用手摸了摸光滑的鏡面?!皼]有啊,你看,好好的?!彼盐依饋?,攬到鏡子前,“你看,是我們兩個。是我,和你?!?/p>
鏡子里,是我們相依偎的身影。顧淵的臉上帶著關切,而我的臉上,只有未褪的驚恐和蒼白。剛才那個詭異的笑容,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“是光線,或者你太累了?!鳖櫆Y用毛巾擦著頭發(fā),語氣輕松,“別自己嚇自己?!?/p>
我靠在他懷里,身體依舊冰冷。真的是我看錯了嗎?還是說,連鏡子也開始背叛我,映照出我內心扭曲的倒影?
那一晚,我緊緊蜷縮在顧淵懷里,不敢閉上眼睛。我怕一睡著,又會墜入那個無盡的灰色荒原,怕會看到那個對著我詭異微笑的“自己”,更怕……怕?lián)е业倪@個顧淵,會在某個瞬間,露出鏡中那樣的表情。
現實這塊玻璃,似乎已經出現了第一道細微的裂痕。而我知道,裂痕一旦產生,就只會不斷擴大,直到徹底粉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