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頭再升高些,街面上的騷亂已然平息。
倒斃的驚馬和散架的貨車都被拖走,只留下地上一道凌亂的車轍印子和些許煙塵氣,證明著方才那場突如其來的禍事。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去,只是再看向“段記羊肉湯”那油膩膩的鋪面時,眼神里都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。
段十三卻渾不在意。他罵罵咧咧地逼著那面如土色的馬車主賠了褂子錢——不多不少,正好五十個銅板,一個子兒沒多要,也一個子兒沒少拿。然后他便像沒事人一樣,重新系上一條更舊但還算干凈的圍裙,拎起那把新剁骨刀,繼續(xù)他切肉、盛湯、收錢的營生。
只是,排隊的人群安靜了不少,少了先前那份肆無忌憚的哄笑,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打量。連熟客張禿子端了湯,也只是埋頭猛喝,不敢再隨意調侃。
角落里那兩個勁裝漢子不知何時已經坐了回去,碗里的湯早已涼透。年長的漢子眉頭緊鎖,指尖蘸著涼茶水,在粗木桌面上無意識地畫著些什么,若是有精通江湖典故的老輩人在此,或能認出那勾勒的,隱約是幾式早已失傳的擒拿手法路徑。
年輕漢子則有些坐立不安,目光時不時瞟向案板后那個忙碌的身影,低聲道:“師兄,不會錯嗎?‘截脈手’……那可是……”
“噤聲?!蹦觊L漢子頭也不抬,打斷了他,聲音壓得極低,如同耳語,“形意俱在,勁走陰柔,透骨斷脈而不傷外皮,與典籍中記載的別無二致。只是……這手法狠辣絕倫,三十年前隨著‘血手人屠’段天狼銷聲匿跡,怎會出現(xiàn)在一個賣羊肉湯的……”
他話未說完,段十三那邊卻有了動靜。
“喂,那邊兩個哥老倌,”段十三提著湯勺,隔空點了點他們這桌,“湯都涼透心肝了,還不喝?是嫌我段十三的湯不入味,還是等著老子給你們熱一熱?”
他語氣依舊帶著那股子市井的蠻橫,但聽在兩人耳中,卻莫名有了一絲不同的意味。
年輕漢子心頭一緊,手下意識按向了腰間,那里鼓鼓囊囊,顯然藏著家伙。年長漢子卻猛地伸手,按住了他的手腕,力道沉穩(wěn)。他抬起頭,臉上擠出一個算是和氣的笑容,沖著段十三拱了拱手:“掌柜的好眼力,我等方才被那驚馬所懾,一時忘了滋味。這就喝,這就喝?!?/p>
說著,他端起涼透的湯碗,竟真的大口喝了起來,面不改色。
段十三歪著頭看了他們兩眼,鼻子里哼了一聲,也不再理會,轉身又去招呼別的客人。
“師兄,這……”年輕漢子看著師兄喝涼湯,有些不解。
“他看出來了。”年長漢子放下空碗,碗底與桌面磕碰,發(fā)出一聲輕響,“此人深不可測,莫要輕舉妄動。我們此來云州,是為那‘流云帖’之事,不宜節(jié)外生枝。”
“流云帖”三字一出,年輕漢子神色頓時一凜,點了點頭,不再多言。
這時,鋪子外又走進一人。此人作書生打扮,青衫洗得發(fā)白,面容清癯,腰間卻懸著一柄長劍,劍鞘古舊,與他文弱的形象頗有些不搭。他步履輕捷,目光在鋪子里掃過,尤其在角落那兩個漢子身上略一停留,隨即若無其事地走到案板前。
“掌柜的,一碗羊雜湯,多放芫荽,少要辣子?!睍曇魷睾?,帶著點外地口音。
段十三眼皮一抬,手下不停,刀光閃動間,羊雜紛飛落入碗中:“十五文?!?/p>
書生摸出銅錢,輕輕放在案板角落堆起的銅錢堆上,動作斯文。他看似隨意地問道:“掌柜的,方才聽聞街面喧鬧,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
段十三舀起一勺滾燙的濃湯沖入碗中,熱氣“呼”地騰起,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:“沒啥,幾匹瘟馬撒癔癥,撞死了。”
“哦?”書生接過湯碗,手指修長白皙,不似練武之人,“我方才似乎瞧見,掌柜的身手很是了得,那驚馬……”
“屁的身手!”段十三把湯勺往鍋沿一磕,發(fā)出“鐺”一聲響,打斷了他,“老子是心疼那鍋湯!格老子的,差點糟蹋了一整天的火候!趕緊端走,別擋著后面的人!”
書生被他嗆了一句,也不生氣,只是微微一笑,端著碗走向角落里僅剩的一個空位,恰好在那兩個勁裝漢子旁邊一桌坐下。
他慢條斯理地喝著湯,舉止優(yōu)雅,與這喧鬧油膩的湯鋪格格不入。
鋪子里的氣氛,不知不覺變得有些微妙。食客們似乎也察覺到這不同尋常的安靜,說話聲都小了許多。只剩下湯鍋咕嘟的聲響,以及段十三手起刀落的“哚哚”聲。
陽光從門口斜照進來,光影里浮動著微塵。段十三抓起那塊油膩的抹布,用力擦著本就油光锃亮的案板,嘴里又開始哼起那不成調的小曲,只是這次聲音低了許多,含混不清:
“……爺這一刀嘞……不砍禿驢不削道……專剁那不長眼的鬼祟宵小……”
角落里的書生,端著碗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。
那兩個勁裝漢子,則同時停下了所有動作,互相對視一眼,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凝重。
段十三恍若未覺,擦完案板,將抹布隨手一扔,精準地搭在了窗框上。他抬起頭,瞇著眼看了看門外明晃晃的日頭,打了個長長的哈欠。
“媽的,這鬼天氣,惹得人心煩。”他嘟囔著,拎起那把新剁骨刀,對著空無一物的案板虛劈一記,刀鋒破空,發(fā)出細微的“嗤”聲。
“看來,這云州城的水,要渾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