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萬青踩著巷里的碎木花往家走，拆墻的“哐當(dāng)”聲在身后追著，卻沒像前幾日那樣壓得人喘不過氣。衣兜里的香樟種子隔著布料硌著掌心，他走幾步就忍不住摸一下，那點濕潤的泥土氣仿佛能透過棉布，在心里攢出點軟乎乎的暖意。

到家時，窗臺上的舊搪瓷杯還擺著，杯沿缺了個小口，是父親當(dāng)年教他鑿第一塊木頭時，被錘子蹭到的。他把種子倒進瓷杯里，澆了點清水，看著那些深褐色的小顆粒沉在杯底，忽然想起木坊墻角的那盆香樟——新葉泛著潤光的模樣，竟和此刻杯底的種子重疊在一起。

接下來的日子，陳萬青沒再往木香巷跑。他把家里的小陽臺收拾出來，搬來之前從木坊帶回來的幾塊廢楠木，裁成窄窄的木板，又找出塵封的刨子，一點點把木板刨得光滑。鄰居路過陽臺下，探頭問他在做什么，他舉著刨子笑：“給孩子做個小榫卯玩具?！痹捯袈鋾r，自己都愣了——這話里的篤定，竟和父親當(dāng)年說“木坊的榫卯沒斷”時一模一樣。約莫半個月后，林曉真的帶著孩子來了。小男孩扎著羊角辮，手里攥著個布偶，怯生生地躲在林曉身后，卻忍不住盯著陽臺上的小木件看。陳萬青把做好的小書桌推過去——桌面是楠木的，桌腿用了最簡單的榫卯，不用釘子也能穩(wěn)穩(wěn)立著，桌角還刻了片小小的香樟葉，和木坊書架上的紋路分毫不差。

“這是攢邊榫，”陳萬青蹲下來，握著小男孩的手去摸桌腿的接口，“你看，兩塊木頭咬在一起，就像手牽著手，怎么晃都不散?！毙∧泻⒌闹讣馀龅焦饣哪久?，眼睛一下子亮了，伸手去掰桌腿，沒掰動，反而咯咯笑起來。林曉站在旁邊看著，忽然說：“陳師傅，我找了個小鋪面，就在巷口拐角，您要是愿意，咱們把木坊的家伙什搬過去，周末開個小課堂，教孩子們認榫卯好不好？”

陳萬青的手頓了頓，目光落在小男孩手里的小木桌——陽光灑在桌角的香樟葉上，泛著和木坊臺燈一樣暖的光。他摸了摸衣兜，那串木坊的鑰匙還在，只是此刻攥在手里，不再是冰冷的沉重，倒像揣著團溫溫的火。他抬頭看林曉，又看了看小男孩亮晶晶的眼睛，嘴角的皺紋擠成了自然的紋路：“好啊，就是得把那盆香樟也搬過去——它在木坊待慣了，換了地方怕不適應(yīng)?！敝苣┑男≌n堂開起來時，陽臺下的香樟種子已經(jīng)發(fā)了芽。嫩綠色的芽尖頂破泥土，在搪瓷杯里探著腦袋，像極了小男孩第一次摸到榫卯時，眼里閃的光。陳萬青教孩子們用小木片拼榫卯，手里的鑿子落下去，還是“篤”的一聲沉實，木渣混著樟香飄在空氣里，和當(dāng)年木坊里的味道一模一樣。

有次課上，小男孩舉著拼好的小書架問：“陳爺爺，榫卯為什么不用釘子呀？”陳萬青摸了摸他的頭，指了指窗臺上的香樟苗——新抽的葉子已經(jīng)展開，泛著潤潤的綠?！耙驗殚久悄绢^的骨頭，”他說，“就像這棵小苗，根扎在土里，不用別的東西扶，也能長得穩(wěn)。咱們的日子，也像榫卯一樣，只要心里的根沒斷，就不怕散?！?/p>

小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，把小書架舉到陽光下。淺棕色的木片泛著光，側(cè)面的香樟葉刻痕在光里鮮活起來，像藏了個小小的春天。陳萬青看著那抹光，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模樣——手里攥著半塊綠豆糕，說“木坊的榫卯沒斷，日子就斷不了”。原來父親從不是說胡話，那些藏在木頭里的榫卯，從來都不是死物，是一代代傳下來的念想，是握在掌心的春天。又過了些日子，木香巷的老墻拆得差不多了，新的磚墻開始往上砌。有人路過陳萬青的小課堂，看到孩子們手里的榫卯玩具，會停下來問：“這是陳師傅做的？”陳萬青就笑著點頭，遞過一塊刨好的樟木片：“聞聞，和老木坊的味道一樣?！?/p>

有天傍晚，陳萬青鎖上小課堂的門，手里攥著那串木坊的鑰匙，還有新配的小課堂鑰匙。兩串鑰匙撞在一起，發(fā)出輕脆的聲響，混著巷里新砌磚墻的泥土氣，竟有了種新舊交織的溫柔。他走到巷口，回頭看了眼新磚墻——墻縫里還留著幾縷木坊的碎木花，在夕陽下泛著淺黃的光。

衣兜里的香樟種子早已長成了小苗，被他移到了小課堂的窗臺上。此刻晚風(fēng)拂過，葉片輕輕晃著，像在和他打招呼。陳萬青摸了摸衣兜，那點濕潤的泥土氣還在，只是如今又多了樟葉的清香。他邁開步子往家走，腳步比鎖木坊那天更穩(wěn)，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，落在新鋪的水泥路上，像一幅浸了新生的木刻。

他知道，木坊的門雖然鎖了，但那些藏在榫卯里的聲音、香樟葉的紋路、還有父親留下的念想，從來都沒斷過。它們順著香樟的葉脈，順著孩子們手里的小木件，順著他掌心的老繭，在新的日子里，長出了新的余音——像巷口的晚風(fēng)，像窗臺的樟葉，像藏在掌心的春天，輕輕的，卻很穩(wěn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