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仿佛在兩人對視的瞬間凍結(jié)。

孫權(quán)站在月亮門下，午后的陽光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，卻照不亮他驟然晦暗的眼底。他想象過瀾受傷的樣子，但親眼所見，遠比任何戰(zhàn)報上的文字更具沖擊力。

那人就站在那里，需要倚靠著韓當?shù)臄v扶才能站穩(wěn)，玄色的衣衫襯得臉色蒼白如雪，唇上幾乎沒有一絲血色。往日里如松如岳的挺拔身姿，此刻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脆弱，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將他吹倒。尤其是他那總是沉靜如古井的眼眸，此刻雖然依舊望著自己，卻像是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薄霧，失去了往日潛藏其中的銳利光華。

孫權(quán)的喉結(jié)上下滾動了一下，想說什么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，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。胸腔里翻涌著劇烈的心疼、后怕，還有一絲……莫名的怒火——既氣瀾不顧自身動用那禁忌之力，更氣自己竟讓他陷入如此險境！

韓當看著這凝固的氣氛，有些無措，粗著嗓子打破寂靜：“主公，校尉他……”

孫權(quán)猛地回過神，他深吸一口氣，強行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，快步上前，聲音刻意放得平穩(wěn)，卻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：“不必多禮。”他伸手，不是去扶，而是直接代替了韓當?shù)奈恢?，用自己的手臂穩(wěn)穩(wěn)地托住了瀾的手臂和后背，將那大部分重量承接了過來。

觸及瀾身體的瞬間，孫權(quán)的心又是一沉。隔著衣衫，他都能感覺到那手下身軀的消瘦與單薄，以及……透過衣料傳來的、因虛弱而產(chǎn)生的細微顫抖。

“都退下吧?！睂O權(quán)對韓當及周圍的侍衛(wèi)揮了揮手，語氣不容置疑。

韓當擔憂地看了瀾一眼，還是抱拳領(lǐng)命，帶著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院落，并細心地關(guān)上了院門。

院內(nèi)只剩下他們兩人。

瀾靠在孫權(quán)身上，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手臂傳來的、支撐著自己的沉穩(wěn)力量，也能聞到那熟悉的、帶著書墨與龍涎香的氣息。這氣息讓他緊繃的神經(jīng)莫名松弛了一瞬，但隨之而來的，是更深的無措與……一絲難以言喻的羞慚。他下意識地想挺直脊背，證明自己并非如此無用，可肩胛處的劇痛和全身的無力感，卻讓他這個微小的動作都變得無比艱難，反而更重地倚靠在了孫權(quán)身上。

“別動?！睂O權(quán)低聲喝止，手臂收得更緊，幾乎是半抱著他，一步步緩慢而堅定地向著院內(nèi)主屋走去。

他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小心翼翼，仿佛在搬運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寶。瀾被迫將大部分重量交付給他，鼻尖縈繞的全是對方的氣息，這過于親密的扶持，讓他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熱意，蒼白的臉上也終于有了一絲極淡的血色。

終于走進屋內(nèi)，孫權(quán)小心地將瀾安置在臨窗的軟榻上，又取過引枕仔細墊在他身后，讓他能靠得舒服些。

做完這一切，孫權(quán)并沒有立刻起身，而是就著俯身的姿勢，目光沉沉地落在瀾的左肩胛位置，那里，厚厚的衣衫下，掩蓋著那道猙獰的傷口。

“傷……怎么樣了？”孫權(quán)的聲音壓得很低，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重。

瀾垂下眼簾，避開那過于專注的視線，輕聲道：“已無大礙，勞主公掛心?！?/p>

“無大礙？”孫權(quán)重復著這三個字，語氣聽不出喜怒，他忽然伸出手，指尖懸在瀾肩胛傷口的上方，隔著衣物，虛虛地描摹著那處輪廓，“秦太醫(yī)的密報，我看過了。力量反噬，經(jīng)脈受損，元氣大傷，需靜養(yǎng)數(shù)月，且……日后恐難恢復如初?！?/p>

他的指尖沒有真正觸碰，但那無形的壓力，卻比真實的觸摸更讓瀾感到窒息。他知道，瞞不過去。

“……是?！睘懼荒艹姓J。

孫權(quán)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，終是落了下去，極其輕柔地按在傷口周圍的衣物上，仿佛想透過這層阻礙，去感受那傷痕的存在。“還疼嗎？”

他的聲音里，帶著一種瀾從未聽過的、幾乎可以稱之為“溫柔”的東西，這比斥責更讓他心慌意亂。

“……不疼?！睘憥缀跏窍乱庾R地否認，聲音干澀。

“撒謊?！睂O權(quán)低斥，目光銳利地抬起，緊緊鎖住他試圖閃躲的眼睛，“看著本侯，瀾?！?/p>

瀾被迫抬起頭，對上那雙近在咫尺的碧眸。那里面沒有了往日的深沉算計，也沒有了憤怒猜忌，只有翻涌著的、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心疼與后怕。

“誰準你……如此不顧性命？”孫權(quán)的語氣帶著壓抑的怒意，卻又脆弱得像是易碎的琉璃，“誰準你……動用那種力量？你若……你若有個萬一……”

他說不下去，只是死死地盯著瀾，眼眶竟隱隱有些發(fā)紅。

瀾看著這樣的孫權(quán)，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，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。他張了張嘴，想解釋那是當時唯一能扭轉(zhuǎn)戰(zhàn)局的方法，想說他必須守住牛渚，想說他不能辜負他的信任……但所有的話語，在對方那幾乎要滴出水來的目光中，都顯得蒼白無力。

最終，他只是極其艱難地、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，低聲道：“對不起……仲謀?！?/p>

這一聲“仲謀”，不再是生疏的“主公”，也不再是試探的低喚，而是在這極致的情境下，帶著全然的依賴與歉疚，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。

孫權(quán)的身體猛地一震。

他看著瀾蒼白臉上那抹因情緒激動而泛起的微弱紅暈，看著他眼中無法掩飾的痛楚與順從，聽著那一聲包含了千言萬語的“對不起”和“仲謀”，心中那堵由怒火和后怕筑起的高墻，轟然倒塌。

他俯下身，在瀾驚愕的目光中，伸出手，不是擁抱，而是極其輕柔地、用指腹拭去他眼角那一點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濕潤。

“沒有下次了，瀾?！睂O權(quán)的聲音低沉而喑啞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，“你的命，是我的。沒有我的允許，誰也不準拿走，包括你自己?！?/p>

他的指尖帶著微涼的溫度，卻在那瞬間，灼傷了瀾的皮膚，也烙進了他的靈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