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句“你的命是我的”如同最沉重的枷鎖,帶著不容置疑的占有,也帶著一絲令人心悸的溫柔,將瀾牢牢釘在原地。他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孫權,看著對方眼中那混合著心疼、怒火與絕對掌控的復雜情緒,一時間竟忘了肩上的傷痛,也忘了呼吸。
孫權沒有給他消化這句話的時間。他直起身,臉上的脆弱與失控仿佛只是剎那的幻覺,迅速被一種深沉的、不容置喙的冷靜所取代。他走到桌邊,倒了一杯溫水,試了試溫度,然后走回榻邊,親自將水杯遞到瀾的唇邊。
“喝點水。”他的語氣恢復了平日的命令式,但動作卻帶著不容錯辨的細致。
瀾下意識地張口,就著他的手,小口啜飲著溫水。溫熱的液體滑過干澀的喉嚨,帶來些許舒緩,卻也讓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此刻兩人之間這種過于親昵的氛圍。他垂下眼簾,不敢再看孫權。
一杯水飲盡,孫權將杯子放回桌上,然后轉身,目光再次落回瀾身上,帶著審視與規(guī)劃。
“從今日起,你便住在此處靜養(yǎng)?!睂O權開口,聲音平穩(wěn),卻定下了基調,“沒有本侯的允許,不得踏出這院落半步。外間一切事務,皆與你無關?!?/p>
瀾猛地抬頭,眼中閃過一絲錯愕。這無異于軟禁。
“牛渚……”他試圖開口。
“程普和韓當足以應付?!睂O權打斷他,語氣不容置疑,“你現在唯一要做的,就是養(yǎng)好你的傷?!彼D了頓,目光掃過瀾蒼白的臉和虛弱的身體,補充道,“秦太醫(yī)會每日過來為你診脈。所需一切藥物、膳食,皆由本侯親自過問?!?/p>
這已不僅僅是照顧,這是將他的生活完全納入自己的掌控之下。瀾看著孫權,試圖從他眼中找到一絲轉圜的余地,但那雙碧眸中只有深不見底的決心。
孫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,走近一步,居高臨下地看著他,聲音壓低,帶著一種近乎危險的柔和:“瀾,記住本侯的話。你的命,是我的。你若再敢讓它有分毫損傷,無論是為何故,本侯絕不輕饒?!?/p>
他的指尖輕輕拂過瀾未受傷的右肩,那觸碰帶著警告,也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?!肮怨源谶@里,把傷養(yǎng)好。這才是你現下最重要的‘職責’?!?/p>
瀾的心沉了下去。他明白,這不是商量,而是命令。一場勝仗,換來的不是嘉獎與自由,而是更嚴密、更徹底的禁錮。只因為,他觸碰到了眼前這個人最深的恐懼——失去。
他閉上眼,將所有的不甘與掙扎壓下喉嚨,最終,化作一個低微的、順從的音節(jié):
“……諾。”
聽到這聲應答,孫權眼底深處那最后一絲緊繃終于松懈下來。他看著瀾順從地靠在軟榻上,脆弱得如同折翼的鳥,卻終于被牢牢地鎖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,一種混合著心疼與滿足的復雜情緒,緩緩充盈了他的胸腔。
他伸手,替瀾將滑落的薄毯拉高,仔細掖好被角,動作熟練得仿佛做過千百遍。
“休息吧?!睂O權說完,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,這才轉身,離開了房間。
門被輕輕合上,隔絕了外面的世界。
瀾獨自躺在榻上,看著頭頂陌生的帳幔,心中一片冰冷的茫然。肩胛處的傷口依舊隱隱作痛,但更讓他感到窒息的,是那無形中籠罩下來的、名為“關心”的囚籠。
他知道孫權是擔心他,在意他。可這種在意,卻像最堅韌的絲線,將他層層纏繞,動彈不得。他寧愿回到刀光劍影的戰(zhàn)場,至少在那里,他知道自己該做什么,該如何揮動手中的利刃。
而現在,他連掌控自己身體恢復的權利,都被剝奪了。
。
接下來的日子,瀾徹底體會到了什么是“樊籠”。
他所處的院落景致清幽,陳設精美,一應物品無不精致考究,侍從們恭敬周到,太醫(yī)秦先生每日準時前來問診換藥,膳食更是根據他的傷勢和體質精心調配,藥膳湯水從未間斷。
然而,這一切的“好”,都建立在絕對的“禁錮”之上。
院門日夜有精銳侍衛(wèi)把守,沒有孫權的命令,他寸步不得離開。所有送入院中的物品,包括書籍、衣物、甚至是一碟點心,都需經過嚴格的檢查。他與外界的聯系被完全切斷,聽不到任何關于朝堂、關于牛渚、關于外界的消息。
孫權幾乎每日都會來。有時是午后,有時是傍晚。他來時,有時會帶著需要批閱的文書,就坐在瀾榻邊的椅子上處理公務,仿佛只是換了個辦公地點;有時則會什么也不做,只是坐在那里,靜靜地看著他,目光深沉難辨;偶爾,他也會問及瀾身體的恢復情況,語氣平淡,聽不出太多情緒,但瀾能感覺到,那看似隨意的詢問背后,是絲毫不放松的監(jiān)控。
瀾的傷勢在秦太醫(yī)的精心調理和各種珍貴藥材的滋養(yǎng)下,確實在緩慢地好轉。肩胛處的傷口開始愈合,雖然依舊使不上力,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樣動輒劇痛難忍。臉色也漸漸不再那么蒼白得嚇人。
但他的心,卻如同被囚禁在琥珀中的昆蟲,感受著時光一點一滴的凝固。
他習慣了沉默,如今更是無話可說。面對孫權的到來,他大多時候只是垂眸靜坐,或依禮回應幾句關于傷勢的詢問。他不再試圖去打探外面的消息,也不再流露出任何想要離開的意向。
這種近乎麻木的順從,似乎讓孫權很滿意。他來的次數愈發(fā)頻繁,停留的時間也越來越長。有時,他甚至會親手為瀾換藥。
就像今日。
秦太醫(yī)剛走,孫權便揮退了侍從,拿起盛放著藥膏的白玉盒,走到榻邊。
“今日,本侯替你換。”他的語氣不容拒絕。
瀾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,卻沒有反對,只是默默地轉過身,背對著孫權,解開了上衣的系帶,將左肩胛那片依舊猙獰的傷處暴露在空氣中。
傷口愈合得不錯,粉色的新肉已經開始生長,但周圍依舊殘留著大片青紫色的瘀痕和那詭異的、如同蛛網般蔓延的細微紋路,昭示著當初反噬的可怕。
孫權看著那片傷痕,眸色暗沉。他蘸取了冰涼的藥膏,用指腹極其輕柔地、一點點涂抹在傷處及其周圍。他的動作很慢,很仔細,仿佛在對待一件價值連城的藝術品。
指尖帶著微涼的溫度,劃過敏感的皮膚,帶來一陣陣細微的戰(zhàn)栗。瀾緊緊抿著唇,強迫自己忽視那過于親密的觸感,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。
“還疼嗎?”孫權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響起,比平時低沉許多。
“……不疼?!睘懙穆曇粲行┌l(fā)緊。
孫權沒有追問,只是繼續(xù)著手上的動作。他的指尖偶爾會不經意地劃過傷處周圍的完好肌膚,那觸感讓瀾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繃直。
“這疤痕,怕是消不掉了。”孫權忽然說道,語氣平淡,聽不出是遺憾還是其他。
瀾沉默著。他并不在意身上多一道疤痕。
“也好?!睂O權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,指尖在那凸起的疤痕邊緣輕輕摩挲著,帶著一種近乎占有的意味,“留著它,讓你記住這次的教訓。”
他的氣息拂在瀾的后頸,帶著溫熱和一絲不容錯辨的偏執(zhí)。
“也讓你記住,你是誰的人。”
瀾閉上眼,感受著那如同烙印般的觸碰和話語,心中那片冰冷的茫然,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,涌出了一種更為復雜的、帶著刺痛與一絲絕望認命的情緒。
他仿佛聽到囚籠落鎖的,最后一聲輕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