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坐在座位上,手指還捏著筆桿,指節(jié)微微發(fā)僵。教室里的聲音重新響起來,翻書聲、說話聲、桌椅挪動的摩擦聲,像一層薄霧蓋在耳邊??赡枪商一ㄏ氵€在,若有若無地纏著鼻尖,像是從她身上來的。
黎姿已經(jīng)坐回前排,背脊挺直,低頭在本子上寫字。她的動作很輕,連鉛筆劃過紙面的聲音都幾乎聽不見。我盯著她的后腦勺,心跳還沒完全平復(fù)。剛才那一瞬間——她碰耳垂的那個動作,像一把鑰匙,猛地插進(jìn)我心里某個鎖死的地方。
我想站起來,想走過去問她到底是誰。
但我沒動。理智壓住了沖動。我只是普通學(xué)生,她是新來的同學(xué),我們之間不該有什么特別。可身體不聽使喚,后頸那道紅痕還在發(fā)熱,比之前更燙,像是被誰用火線一點點往里燒。
就在我低頭想把筆放下的時候,腳步聲靠近了。
她走過來了。
黎姿抱著一本泛黃的冊子,封面是暗褐色的布面,邊角有些磨損,像是舊書店淘來的老物件。她停在我桌邊,目光落在我臉上,聲音不高:“聽說你喜歡神話故事?!?/p>
我沒抬頭,喉嚨有點干:“還好吧?!?/p>
“這本是我?guī)淼?,《九州異聞錄》?!彼褍宰虞p輕放在我的桌上,“里面有幅圖,我覺得你會感興趣?!?/p>
我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。她的眼神很靜,不像普通高中生會有的那種好奇或試探,倒像是……確認(rèn)什么。
我沒拒絕,伸手接過畫冊。指尖碰到封面時,那股桃花香忽然濃了一瞬,隨即又淡下去。
我翻開第一頁,紙頁發(fā)脆,字跡是手寫的繁體,配著粗線條的插圖。講的是昆侖山上的仙人傳說,什么飛升、渡劫、斬妖,聽著像小時候奶奶講的故事。我一頁頁翻過去,心不在焉,只想看看她到底想讓我看什么。
直到翻到中間一頁。
畫面變了。
不再是潦草的筆觸,而是一幅工筆彩繪:一個白衣少年站在雪地里,手持一柄白玉折扇,扇面紋路復(fù)雜,像是云紋與冰晶交織。風(fēng)卷著雪花在他周身盤旋,形成一道半圓的屏障。遠(yuǎn)處站著個紅衣女子,正朝他伸出手。
標(biāo)題寫著三個字:**玉清昆侖扇**。
我呼吸一滯。
后頸的紅痕猛地灼燒起來,不是熱,是疼,像有針從皮膚下往外扎。眼前景象忽然模糊,教室的光線扭曲了一下,黑板、桌椅、頭頂?shù)娜展鉄羧纪噬《氖且黄┌住?/p>
我看見那把扇子在空中旋轉(zhuǎn),扇骨發(fā)出清越的鳴響,雪花隨著扇勢凝成利刃,呼嘯著飛向遠(yuǎn)方。有個女人在喊什么,聲音被風(fēng)撕碎,聽不清內(nèi)容,但那語氣讓我胸口發(fā)悶,像是有人攥住了我的心臟。
畫面一閃,我又看見自己——不,是另一個人,穿著白衣,站在高臺上,手里握著那把扇子。身后是燃燒的宮殿,面前是黑壓壓的敵人。我聽見自己說:“只要你活著,我就沒輸?!?/p>
然后一切崩塌。
我猛地合上畫冊,手心全是汗,指尖微微發(fā)抖。額頭沁出一層冷汗,太陽穴突突跳著,像是有東西在腦子里撞。
“你沒事吧?”黎姿的聲音近在咫尺。
我搖頭,說不出話。那畫面太真實,不是夢,也不是幻想。它像一段被封存的記憶,突然被人撬開了一條縫。
“這扇子……”我終于擠出幾個字,“在哪畫的?”
她看著我,眼神微動:“古籍里的摹本。怎么了?”
“沒什么?!蔽覐?qiáng)撐著笑了笑,“就是覺得……有點眼熟。”
她沒接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我,像是在等我說更多??晌也幌胝f了。再多說一句,我怕自己會說出更奇怪的話,比如“我好像用過它”,或者“那個穿紅衣的人是你”。
空氣安靜了一瞬。
這時,余夢露的聲音從旁邊傳來:“你們在看什么?這么神秘?!?/p>
我轉(zhuǎn)頭,看見她端著水杯站在過道上,眼睛盯著那本畫冊,嘴角掛著笑,語氣卻不太自然。
黎姿立刻伸手,將畫冊拿回自己懷里?!皼]什么,一本舊書而已?!?/p>
余夢露挑眉:“哦?那干嘛藏得這么快?我還以為是什么禁書呢?!?/p>
“你想多了。”黎姿語氣平淡,轉(zhuǎn)身就要走。
余夢露沒攔她,只是站在我桌邊沒動,目光在我臉上掃了一圈,又落在空了的桌面。“楊毅,你臉色很差啊,是不是中暑了?體育課那么曬?!?/p>
“沒事?!蔽易チ俗ヮ^發(fā),“剛有點頭暈,現(xiàn)在好了。”
她笑了笑,湊近一點:“要不我陪你去醫(yī)務(wù)室?”
“不用?!蔽抑苯泳芙^,“真沒事?!?/p>
她臉上的笑僵了半秒,隨即恢復(fù)自然:“行吧,那你注意點?!闭f完轉(zhuǎn)身走了,腳步比來時重了些。
教室里又恢復(fù)了平常的節(jié)奏。有人討論作業(yè),有人傳零食,窗外陽光斜照進(jìn)來,粉筆灰在光柱里浮著。一切看起來都沒變。
可我知道,有什么不一樣了。
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,剛才翻畫冊時,指尖一直有種奇怪的觸感,像是摸到了某種冰冷的玉石。而現(xiàn)在,那感覺還在,仿佛那把扇子不是畫出來的,而是曾經(jīng)真的握在我手里。
黎姿回到座位,沒再回頭。但她左手搭在桌沿,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耳垂。
那個動作,我又看到了。
和剛才一樣,細(xì)微,卻熟悉得讓人心慌。
我閉了閉眼,試圖理清腦子里亂成一團(tuán)的東西。那幅畫、那把扇子、雪地里的白衣人、紅衣女子的呼喊……它們不該存在。我不該記得這些??伤鼈兤霈F(xiàn)了,帶著真實的痛感和情緒,像一根根線,把我往某個我看不見的地方拉。
上課鈴響了。
數(shù)學(xué)老師推門進(jìn)來,手里抱著教案。同學(xué)們陸續(xù)收起閑書,拿出課本。我機(jī)械地翻開練習(xí)冊,筆尖懸在紙上,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。
余夢露在后排小聲跟同桌嘀咕:“你看黎姿那樣子,神神秘秘的,誰知道她帶的是什么書?楊毅剛才臉都白了?!?/p>
同桌笑:“別瞎猜,說不定就是本怪談集?!?/p>
我聽見了,沒回頭。
但我知道,那不是怪談。
是記憶。
我抬起手,輕輕碰了下后頸。
紅痕還在,熱度未退。
它不再只是個印記了。
它開始回應(yīng)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