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走出校門時,手還插在書包內袋里,指尖壓著那張折好的焦紙。清晨的風比剛才大了些,吹得校服褲腳貼在小腿上,一陣一陣地掃過皮膚。余夢露從后面追上來,奶茶杯換到了左手,右手拎著報名表晃了晃:“咱們這組先走,車在校門口等著呢。”
隊伍開始往外移動。黎姿走在前面,離我不遠不近,白裙角被風吹起來一點,又落下。我沒有說話,跟著人群往前走。
路過操場邊那棵老桃樹時,腳步忽然慢了下來。
它長在鐵欄旁邊,樹干歪斜,枝條橫穿人行道上方。往年這時候早就開滿了花,今年卻遲了些,只零星綴著幾簇粉白。一陣風過,花瓣飄下來,有兩片落在我肩頭,一片擦過黎姿的發(fā)梢,輕輕粘住,像停了一瞬才滑落。
就在那一剎,后頸的紅痕猛地熱了一下,不是之前那種溫溫的發(fā)燙,而是像被火燎著了似的,突地竄起一股灼意。心跳也變了節(jié)奏,一下重、一下輕,耳朵里嗡嗡作響。
眼前景物模糊了一瞬。
我看見一片桃林,天光微亮,晨霧未散。樹比現(xiàn)在這棵高大許多,枝繁葉茂,滿樹都是深粉色的花,風一吹,落英如雨。石板小徑鋪在林中,濕漉漉的,映著天色。
一個人影走在前面,穿紅衣,背對著我。她走得不快,袖子隨步伐輕輕擺動,發(fā)尾垂在肩頭,隨著步子微微彈跳。她忽然回頭,笑了一下,眼角那顆痣很清晰,可臉還是看不清。
“你又愣著。”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,又像就在耳邊,“說過多少次,走路別東張西望?!?/p>
我想答話,卻發(fā)不出聲。她已經(jīng)轉身繼續(xù)往前走,我下意識邁步跟上。腳踩在石板上,每一步都像踩進記憶深處。林間安靜,只有風穿過樹葉的沙沙聲,還有她裙角拂過草尖的輕響。
不知走了多久,她停下,伸手摘下一朵半開的桃花,夾進手里拿著的一本舊書里。書頁泛黃,封面寫著兩個字,我看不清。
“等你想起一切的時候,”她說,“自然就知道我在等你。”
話音落下的瞬間,畫面碎了。
我猛地吸了口氣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仍站在原地,手扶著書包帶,肩膀僵著。身邊同學已經(jīng)走過大半,黎姿回過頭來,正看著我。
“楊毅?”她走近一步,聲音放低,“你怎么了?”
我搖頭,喉嚨有點干,“沒事,就是……剛才好像走神了。”
她沒追問,目光掃過那棵桃樹,又落在我臉上。她的眼神變了,不像平時那樣克制,倒像是確認了什么。她嘴唇動了動,最終只說:“快走吧,車要開了?!?/p>
我點頭,抬腳跟上。余夢露從后面趕上,經(jīng)過我身邊時看了我一眼,笑了笑:“怎么,被桃花迷住了?”
我沒理她,加快腳步走到黎姿旁邊。
她沒再說話,但走得很穩(wěn),始終與我保持半步距離。我能感覺到她的存在,像一道無形的屏障,把我和身后的人群隔開。陽光照在她袖口,布料反著淡淡的光。
隊伍拐過街角,前方就是博物館大門。玻璃幕墻在日光下泛著水波一樣的紋路,門口已有其他學校的學生在排隊。老師舉著班牌站在入口處點名。
我抬頭看了一眼,忽然覺得胸口悶了一下。
那棟樓的輪廓,在某一瞬間和夢里的某座宮殿重疊了。飛檐的弧度,屋脊的走勢,甚至臺階兩側石獸的姿態(tài),都熟悉得讓人不安。
黎姿察覺到我的停頓,腳步也緩了下來。她沒有看我,只是輕聲說:“有些事,你現(xiàn)在不明白,不代表它不存在?!?/p>
“那些畫面,”我終于開口,“是不是真的?”
她側過臉,琥珀色的眼睛直視我,“你心里已經(jīng)有答案了?!?/p>
我沒再問。遠處傳來老師的喊聲,催促我們過去。余夢露從后面擠上來,插進我和黎姿之間,笑著拍了拍我的肩:“別掉隊啊,好戲還在后頭呢。”
她說話時,一縷頭發(fā)掃過我的手臂,涼得不像春日該有的溫度。
我皺了眉,往旁邊讓了半步。她沒在意,自顧自往前走,奶茶杯捏得更緊了些,杯身發(fā)出輕微的擠壓聲。
黎姿落在了我身后。我回頭看她,她正望著那棵桃樹的方向,手指微微蜷起,像是握住了什么看不見的東西。
風又起了,最后一片花瓣從枝頭脫落,打著旋兒落在地上。
我們走進展區(qū)前的廣場。地面是灰白色的石磚,拼成八卦圖案,中央立著一座青銅鼎,上面刻著云雷紋。幾個學生圍著拍照,笑聲斷斷續(xù)續(xù)傳過來。
我站在鼎旁,手不由自主摸向后頸。紅痕還在發(fā)熱,熱度順著脊背往下蔓延,像有什么東西在體內蘇醒。
黎姿走到我身邊,聲音極輕:“青丘的桃樹,不會無緣無故開花?!?/p>
我轉頭看她,“什么意思?”
她沒回答,只是盯著鼎底一處裂痕,眼神沉靜。那里有一道細縫,形狀彎彎曲曲,像一道未完成的符。
余夢露忽然從旁邊冒出來,把手里的空杯塞進垃圾桶,笑著說:“你們倆真是形影不離啊。不過待會兒展廳里人多,可別走丟了?!?/p>
她說完就轉身朝老師那邊走去,背影利落,腳步輕快。
可就在她轉身的剎那,我看見她耳后閃過一道暗色紋路,像墨汁滲進皮膚,又迅速隱去。
我沒出聲,只是攥緊了書包帶。
黎姿輕輕碰了下我的手腕,“別分心。接下來每一步,都不能錯?!?/p>
我點頭,跟著隊伍朝入口移動。玻璃門自動滑開,冷氣撲面而來。
就在踏進門坎的瞬間,后頸的紅痕驟然一縮,像是被什么東西拉了一下。
我踉蹌半步,扶住門框才站穩(wěn)。
黎姿立刻伸手扶住我的胳膊,力道不大,卻很穩(wěn)。
“它認出你了?!彼吐曊f。
我喘了口氣,抬頭看向大廳深處。
展廊筆直延伸,燈光柔和,文物靜靜陳列在玻璃柜中。人群走動的聲音變得遙遠,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呼吸。
然后,我聽見了一聲極輕的扇骨展開的聲響。
像風掠過竹林,又像誰在低語。
我閉了閉眼,再睜開時,視線盡頭,B區(qū)3號展柜的位置,似乎有微弱的光閃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