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幅藏在抽屜深處的《睡蓮》和背面的素描，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，在陸見塵的生活里持續(xù)漾開漣漪。他試圖忽略，但顧清歡的影子，連同那句“刻在心里的線條不會”，總在不經意間竄入腦海。

他開始更仔細地觀察她。在食堂，他發(fā)現她總是獨自一人，餐盤里的食物簡單素凈；在圖書館，她看的書除了畫冊，竟然還有一些心理學和……《策略博弈入門》？這個發(fā)現讓陸見塵心頭那點疑慮又深了一層。

許薇那邊，則徹底陷入了沉默。她不再回復他任何試探性的信息，即使在校園里偶然遇見，她也只是淡淡地點頭示意，然后便擦肩而過，仿佛他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。那種徹底的、不留余地的疏離，比之前的若即若離更讓陸見塵感到一種鈍痛。室友透露的關于她家境的傳聞，更讓他心頭壓上了一塊石頭，沉甸甸的。

周五傍晚，天色陰沉得厲害，烏云低垂，空氣悶濕。陸見塵心情煩悶，拒絕了室友開黑的邀請，獨自一人去了校外常去的那家清吧，喝了幾杯悶酒。出來時，外面已是瓢潑大雨，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，濺起冰冷的水花。

他沒帶傘，也不想立刻回宿舍。酒精讓頭腦有些昏沉，卻沒能麻痹心頭的煩亂。他站在屋檐下，看著眼前迷蒙的雨幕，一時間竟有些不知該何去何從。

就在這時，一把素雅的格子傘，悄無聲息地撐到了他的頭頂，隔絕了冰冷的雨水。

陸見塵猛地轉頭。

顧清歡站在他身側，手里舉著傘，傘面大部分傾向他這邊，她自己的半邊肩膀很快就被飄灑的雨水打濕了。她穿著簡單的白色襯衫和牛仔褲，被雨水打濕的布料有些貼在身上，勾勒出纖細的輪廓。

“雨很大，我送你一段吧。”她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清晰，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平靜。

又是她。無處不在，無孔不入。

陸見塵看著她被打濕的肩膀，心里那點因為被“跟蹤”而產生的不快，奇異地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。他沉默著，沒有拒絕。

兩人并肩走入雨幕中。雨聲嘩啦，傘下的空間顯得有些逼仄。他能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、清冽的松節(jié)油味道，混合著雨水濕潤的氣息。

“你怎么會在這里？”陸見塵終于開口，聲音帶著一絲酒后的沙啞。

“剛好在附近買畫材?！鳖櫱鍤g回答得很快，幾乎不假思索。她微微側頭看了他一眼，“你喝酒了？”

“嗯。”陸見塵含糊地應了一聲。

“心情不好？”她又問，語氣里聽不出太多情緒，更像是一種陳述。

陸見塵沒有回答。他停下腳步，轉頭看著她。雨水順著傘沿流淌成線，在她清秀的臉上投下晃動的陰影。她的眼睛在雨夜中顯得格外黑亮，像兩潭深不見底的泉水。

“顧清歡，”他借著酒意，直接問出了心中的疑惑，“你究竟想干什么？”

顧清歡舉著傘的手穩(wěn)穩(wěn)定定，面對他帶著審視的目光，她沒有躲閃?！拔抑皇怯X得，”她頓了頓，聲音輕了幾分，“你看起來……很累。追逐一個遙不可及的身影，會很辛苦吧?！?/p>

這句話，像一根針，精準地刺中了陸見塵心底最隱秘的痛處。他所有為許薇付出的努力，所有不被回應的深情，在這一刻仿佛都被眼前這個女孩輕易看穿。

一種被理解、同時又感到狼狽的情緒涌了上來。

“我的事，不用你管?！彼Z氣生硬，帶著防衛(wèi)式的抵觸。

顧清歡并沒有生氣，反而極淡地笑了一下，那笑容轉瞬即逝，帶著點苦澀，又像是……憐憫？“我沒想管。只是，同為局外人，有些感同身受而已?！?/p>

局外人？她指的是她自己嗎？陸見塵捕捉到她話里這不同尋常的詞匯，還想再問，顧清歡卻已經轉移了話題。

“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，前面就是美院大樓，我的畫室在那邊，要去避避雨嗎？”她指了指不遠處在雨幕中亮著零星燈火的美術學院大樓。

這個提議太過突兀。深夜，畫室，孤男寡女。

陸見塵本該立刻拒絕。但酒精麻痹了理智，好奇心（或者說，是那種被刻意引導的好奇心）戰(zhàn)勝了警惕。他想看看，她到底要帶他去哪里，到底想讓他看什么。

“好?！彼犚娮约赫f。

顧清歡的畫室在頂樓一個偏僻的角落，不大，有些雜亂，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松節(jié)油和顏料的味道。畫架上夾著一幅未完成的風景寫生，墻上貼著許多素描練習和色彩構成稿。

但最引人注目的，是靠在墻邊的一排畫作。

那些畫，尺寸不一，風格卻出奇地統(tǒng)一——陰郁的色調，扭曲的線條，壓抑的構圖。畫中反復出現一個模糊的、背對著畫面的女性身影，站在懸崖邊，或者淹沒在深海里，充滿了絕望和掙扎的氣息。

這完全不是陸見塵想象中，一個安靜清秀的女孩會畫出的東西。

“這些……”陸見塵有些震驚地看著那些畫。

“一些情緒宣泄而已?！鳖櫱鍤g放下傘，語氣平淡，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。她走到窗邊，看著外面的雨幕，“每個人心里，都有見不得光的地方，不是嗎？”

她轉過身，背對著窗戶，臉隱藏在室內的陰影里，只有那雙眼睛，亮得驚人。

“就像許薇，”她忽然提起這個名字，聲音很輕，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陸見塵耳邊，“你真的了解她嗎？了解她光鮮亮麗背后的痛苦和不得已嗎？”

陸見塵心頭巨震：“你什么意思？”

顧清歡卻沒有直接回答。她走到畫架旁，拿起炭筆，在一張空白的速寫紙上飛快地畫了幾筆，勾勒出一個簡單的輪廓——那是一個女孩蜷縮著哭泣的背影，雖然簡單，但那絕望的姿態(tài)，竟與墻上那些陰郁畫作中的身影有幾分神似。

“眼見不一定為實，陸見塵?！彼畔绿抗P，目光沉沉地看向他，“你看到的，也許只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。而你忽略的，可能才是真相?！?/p>

她的話，像咒語一樣，纏繞在陸見塵的心頭。他看著眼前這個仿佛藏著無數秘密的女孩，看著她身后那些充滿痛苦暗示的畫作，再聯(lián)想到許薇近日反常的疏離和那些關于她家境的傳聞……

一個模糊的、可怕的猜想，在他醉意朦朧的腦海中逐漸成形。

難道……許薇的疏遠，是因為她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？而顧清歡，是在用這種曲折的方式提醒他？

雨，還在下。畫室里的空氣，卻仿佛凝固了。

顧清歡靜靜地站在那里，像一株在暗處生長的植物，悄無聲息地，將迷惑的種子，深植于陸見塵混亂的心田。她成功地，將他對許薇的怨懟，引向了充滿悲劇色彩的猜測與好奇。

而她嘴角那抹幾乎看不見的弧度，在陰影里，顯得意味深長。

真正的獵人，往往以獵物的姿態(tài)出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