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“獻方”之后，藥圃里的氣氛似乎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。

宮遠徵依舊沉默寡言，對我呼來喝去，但那份冰冷的審視淡了些許。偶爾，他會讓我處理一些稍微復(fù)雜點的藥材，甚至在我分揀時，會突然問一句：“依你看，此物藥性如何？”

我知道，他仍在不動聲色地試探我“幼時所學”的深淺。

我每次都謹慎作答，只說出最基礎(chǔ)、最廣為人知的藥性，并適時流露出對更深奧藥理的茫然。

我必須維持好“略懂皮毛”的人設(shè)，既不能顯得無用，也不能表現(xiàn)得過于聰慧引來忌憚。

這天清晨，我照例在藥圃里清理雜草，宮遠徵難得沒有埋頭于他的瓶瓶罐罐，而是站在一旁，看著遠處層疊的山巒。

“今日，你去一趟舊塵山谷?！彼鋈婚_口，聲音沒什么起伏。

我愣了一下，停下手中的動作，有些不確定地看向他：“公子是讓奴婢……去采買藥材？”

他轉(zhuǎn)過身，丟給我一塊玄鐵令牌，上面刻著一個凌厲的“徵”字?！皫旆坷飵孜冻Ｓ盟幉囊姷琢?，這是清單。”他又遞過來一張紙，“自己去賬房支取銀錢，午時前回來?！?/p>

我接過令牌和清單，指尖因為激動微微發(fā)燙。這是我來到這個世界后，第一次獲得離開宮門的機會！

但我臉上不敢表露分毫，只是恭敬地應(yīng)下：“是，奴婢一定仔細采買，準時返回?！?/p>

他瞥了我一眼，眼神深邃，最后只淡淡道：“別惹麻煩?！?/p>

“奴婢明白?！?/p>

揣著令牌和清單，還有從賬房支取的銀錢，我一步步走出宮門那扇沉重的大門。當門外帶著市井氣息的空氣涌入鼻腔時，我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。

舊塵山谷因?qū)m門而興盛，小鎮(zhèn)不大，卻頗為熱鬧。街道兩旁店鋪林立，販夫走卒吆喝聲不絕于耳。我按照清單，熟門熟路地找到幾家宮門常合作的藥材鋪，仔細挑選，核對品質(zhì)。

事情辦得出奇順利。宮門徵宮的令牌在這里似乎很有分量，掌柜們都客氣有加，不敢怠慢。

采買完畢，看看時辰尚早，我便打算在街上稍微逛逛，熟悉一下環(huán)境。

剛轉(zhuǎn)過一個街角，一陣喧嘩聲便吸引了我的注意。

只見幾個穿著流里流氣的壯漢，正圍著一個瘦弱的少年拳打腳踢。那少年蜷縮在地上，緊緊抱著懷里的什么東西，任由拳腳落在身上，一聲不吭，只有那雙透過人縫露出的眼睛，帶著狼一般的倔強和恨意。

“小雜種！敢偷老子的東西！活膩了！”

“打斷他的腿！”

周圍路人紛紛避讓，無人敢上前。

我本能地蹙起眉頭。恃強凌弱，在哪里都讓人心生不悅。我正猶豫著是否要繞開，畢竟宮遠徵的警告言猶在耳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就在這時，那挨打的少年猛地抬起頭，試圖格擋揮來的拳頭。就在那一瞬間，我看到了他的眼睛。

那不是求饒，不是恐懼，也不是麻木。那雙眼睛里充滿了野火般燃燒的倔強，一種不肯向命運低頭的狠厲，像極了……像極了我在宮遠徵眼中偶爾窺見的、被他深深掩藏在陰郁之下的那份不甘與執(zhí)拗。

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。

同樣是身處泥濘，同樣是不肯認輸。宮遠徵尚有宮門和一身毒術(shù)作為依仗，而這個少年，他有什么？他只有那雙不肯熄滅的眼睛。

鬼使神差地，我停下了繞開的腳步。

“住手！”我深吸一口氣，走上前去。聲音不大，卻帶著一絲強裝的鎮(zhèn)定。

那幾個地痞停下動作，不善的目光投向我。為首的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上下打量著我，見我穿著普通（我出宮門換下了宮裝），但氣度不像普通民女，語氣稍微收斂了些：“你誰啊？少管閑事！”

我沒有理他，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。他也正看著我，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審視，像一只受傷的幼獸。

我看向那地痞頭子，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而有底氣：“他偷了你什么東西？值多少錢？”

“哼！偷了老子剛買的肉餅！整整三個銅板！”地痞頭子嚷嚷道。

三個銅板……我心中一陣無語，也為那少年感到一絲悲哀。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銀角子，遠遠扔給他：“夠了嗎？”

那地痞接過銀角子，掂量了一下，立刻眉開眼笑：“夠了夠了！姑娘大氣！”他揮揮手，帶著幾個手下罵罵咧咧地走了。

圍觀人群見沒熱鬧可看，也漸漸散去。

我這才走到那少年身邊，蹲下身。他依舊警惕地看著我，抱著懷里的動作沒變，那里面是半個已經(jīng)沾滿塵土的、干硬的饃饃。

“你沒事吧？”我輕聲問道，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。

他不說話，只是死死地盯著我，仿佛在判斷我是否別有用心。

我看著他臉上的淤青和破皮的嘴角，嘆了口氣。從隨身的荷包里（里面裝了些宮遠徵給我應(yīng)急的碎銀和傷藥）拿出一個小瓷瓶，是宮遠徵煉制的、效果極好的金瘡藥。

“這個給你，涂在傷口上，好得快些。”我將瓷瓶遞過去。

他看了一眼瓷瓶，沒有接。

我明白他的戒備，將瓷瓶輕輕放在他身邊的地上，然后又拿出幾塊碎銀子，放在瓷瓶旁邊。

“拿著這些，買點吃的，或者……做點小營生?！蔽铱粗?，語氣誠懇，“人活著，總得想辦法活下去。你的眼神告訴我，你不想就這么認命?！?/p>

他的眼神閃爍了一下，依舊沒有說話，但抱著饃饃的手指收緊了些。

我知道，過多的關(guān)注反而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。我能做的，也只是這一點微不足道的順手之舉而已。至于他未來如何，與我無關(guān)。

說完，我站起身，不再看他，提起采買好的藥材，轉(zhuǎn)身離開了這條巷子。

走在回宮門的路上，我的心緒卻并不平靜。舊塵山谷的混亂與生機，那少年倔強如野火般的眼神，都讓我更深刻地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。宮門之內(nèi)是森嚴的等級和無聲的廝殺，宮門之外，則是更赤裸的弱肉強食。

僅僅依靠宮遠徵那點微薄的好感和自身的謹小慎微，真的能在這世間安穩(wěn)立足，真的能改變我想改變的命運嗎？

一個模糊的念頭，如同水底的暗流，開始在我心底涌動?；蛟S，我也需要一些……屬于自己的東西？不一定是勢力，至少是一些了解外界信息的渠道？

回到徵宮時，剛好快到午時。

宮遠徵正在藥圃里檢查我早上打理過的草藥，聽到腳步聲，他頭也沒抬，只是淡淡問了一句：“辦妥了？”

“回公子，藥材都已采買齊全，這是剩下的銀錢。”我將藥材和銀錢一并呈上。

他隨意掃了一眼，嗯了一聲，算是知道了。

我默默地將藥材歸類放入庫房，心中卻還在想著舊塵山谷的那一幕，以及那個擁有不屈眼神的陌生少年。今日之行，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，激起的漣漪，久久未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