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日后，唐驚瀾正式繼任唐門家主。

唐家大宅徹底褪去了往日的壓抑，朱紅的梁柱被重新漆過，廊下掛著的燈籠換了新的燭火，連空氣里都少了幾分血腥氣，多了些平和的暖意。紅綢再次掛滿庭院，卻不再像之前那般刺目，反倒襯得青磚黛瓦多了幾分生機(jī)。硯之肩胛的傷口漸漸愈合，只是留下一道淺淺的疤痕，唐驚瀾卻以“處理事務(wù)需得力助手”為由，將他留在身邊做了幕僚，實(shí)則形影不離——無論是議事、巡查藥圃，還是深夜讀書，唐驚瀾身邊總有硯之的身影，仿佛要將過去二十多年錯(cuò)過的時(shí)光，都一點(diǎn)點(diǎn)補(bǔ)回來。

這夜，月色清明，硯之獨(dú)自坐在后山枯井畔的石凳上，望著井水中自己的倒影。水中的人影眉目清晰，再?zèng)]有半分唐無鋒的痕跡，可他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，像是少了點(diǎn)什么。袖中本該盤踞著青蛇蠱的位置，如今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涼意，提醒著他那段被當(dāng)作“替身”的過往。

“在想什么？”

一道溫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，帶著熟悉的藥香。硯之回頭，見唐驚瀾披著一件厚厚的狐裘走來，手中還拿著另一件素色的，顯然是特意為他帶來的。唐驚瀾將狐裘輕輕披在他肩上，指尖無意間觸到他微涼的脖頸，下意識地頓了頓，又很快收回手，在他身邊坐下。

“在想你哥?！背幹p聲道，目光重新落回井水中，聲音里帶著一絲悵然，“他若活著，現(xiàn)在會是什么樣？會不會已經(jīng)查清了內(nèi)鬼，會不會……還和教主之女在一起？”

唐驚瀾聽到這話，忽然低低笑了起來，笑聲里沒有嫉妒，只有懷念：“若他活著，大抵會和你一樣?！彼麄?cè)過頭，看著硯之的側(cè)臉，月光落在對方眼底，映出細(xì)碎的光，“一樣的倔強(qiáng)，認(rèn)定的事十頭牛都拉不回來；一樣的固執(zhí)，哪怕遍體鱗傷也要護(hù)住想護(hù)的人；卻又一樣的溫柔，連對藥圃里的冰蠶都舍不得苛待，讓人心疼。”

硯之心中一動(dòng)，轉(zhuǎn)頭看向唐驚瀾，正好對上他眼底的溫柔。那目光太過熾熱，讓他忍不住心跳加速，下意識地想避開，卻被唐驚瀾輕輕握住了手。對方的掌心帶著暖意，將他的手包裹在其中，驅(qū)散了所有涼意。

“硯之，我有個(gè)請求?！碧企@瀾的聲音低沉了幾分，帶著一絲鄭重。

“你說?！背幹疀]有抽回手，任由他握著。

“解了情蠱?！?/p>

短短四個(gè)字，讓硯之渾身一震，像是被驚雷劈中。他猛地抬頭，不敢置信地看著唐驚瀾：“什么？”情蠱是他與唐無鋒唯一的聯(lián)系，是那段過往的見證，唐驚瀾竟要他解開？

“我不想你活在他人的影子里?！碧企@瀾凝視著他的眼睛，目光堅(jiān)定而真誠，“這些日子，我看著你對著銅鏡發(fā)呆，看著你撫摸袖中空空的位置，我就知道，你始終在為‘替身’的身份困擾。硯之，我想你只為自己而活——只為沈硯之而活，不是唐無鋒的延續(xù)，也不是任何人的附屬?！?/p>

硯之怔怔地看著他，心中翻涌著復(fù)雜的情緒。解蠱，意味著他將徹底失去青蛇，失去與唐無鋒最后的牽絆，那些關(guān)于五毒教、關(guān)于兄長、關(guān)于唐無鋒的記憶，似乎都會隨著蠱蟲的消失而變得模糊?？扇羰遣唤?，他永遠(yuǎn)都無法擺脫“替身”的標(biāo)簽，永遠(yuǎn)都要活在唐無鋒的影子里，連面對唐驚瀾時(shí)，都帶著一絲莫名的愧疚。

“你不怕我解了蠱就走？”硯之輕聲問，聲音里帶著一絲試探。沒有了情蠱的束縛，他若想離開唐家，再也沒有人能攔得住。

“怕?！碧企@瀾沒有隱瞞，坦然地點(diǎn)頭，眼底閃過一絲真切的擔(dān)憂，“我怕得要命，怕你走了之后再也不回來，怕我又變成孤身一人?！彼D了頓，卻又輕輕搖了搖頭，語氣變得溫柔，“可我更怕你留下來不快樂。若是你覺得自由比我重要，我愿意放你走?！?/p>

硯之看著唐驚瀾眼底的坦誠，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。他想起唐驚瀾夜夜為他施針的模樣，想起對方在宴席上為他擋下柳氏的匕首時(shí)的決絕，想起他明明怕自己離開，卻依舊愿意尊重他的選擇——這樣的唐驚瀾，讓他無法再猶豫。

良久，硯之緩緩點(diǎn)頭，聲音帶著一絲釋然：“好，我解蠱?！?/p>

那一夜，唐驚瀾將硯之帶回自己的臥房，取出銀針與藥碗，親自為他解蠱。銀針刺入穴位的瞬間，硯之只覺得體內(nèi)傳來一陣劇烈的絞痛，像是有無數(shù)把小刀在切割內(nèi)臟。袖中殘存的蠱蟲氣息漸漸凝聚，化作一條青色的虛影，在他手臂上盤旋哀鳴，最終還是在銀針的引導(dǎo)下，化為一縷黑煙消散在空氣中。

硯之痛得渾身冷汗淋漓，意識漸漸模糊，最后徹底失去了知覺。再次醒來時(shí)，天已微亮，他躺在唐驚瀾的床上，身上蓋著柔軟的錦被，鼻尖縈繞著熟悉的藥香。

“你醒了?！?/p>

一道沙啞卻溫柔的聲音傳來。硯之轉(zhuǎn)頭，見唐驚瀾坐在床邊的椅子上，眼底布滿了青黑，顯然是守了他一夜，卻依舊撐著笑意看著他，手中還端著一碗溫?zé)岬臏帯?/p>

“你……守了我一夜？”硯之的聲音還有些虛弱，心中卻泛起一陣暖意。

“嗯。”唐驚瀾將湯藥遞到他面前，伸手輕輕撫過他額前的碎發(fā)，動(dòng)作溫柔得能滴出水來，“我怕你醒來看不見我，又偷偷跑了?！?/p>

硯之看著他眼底的疲憊與擔(dān)憂，忽然紅了眼眶。他接過湯藥，卻沒有喝，只是輕聲問：“以你的能力，若想強(qiáng)留我，有的是辦法。你明明可以……”

“可我不想?！碧企@瀾打斷他，聲音低沉而認(rèn)真，“愛一個(gè)人，從來不是強(qiáng)行占有，不是用枷鎖困住對方，而是成全。成全你的意愿，成全你的自由，哪怕這份成全讓我心慌，我也愿意?！?/p>

硯之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，眼眶里的淚水再也忍不住，順著臉頰滑落。他低頭喝了口湯藥，溫?zé)岬囊后w順著喉嚨滑入腹中，驅(qū)散了所有寒意，也驅(qū)散了心中最后一絲猶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