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水毫無章法地敲打著這片沉寂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石灰?guī)r，發(fā)出一種單調(diào)卻清脆的聲響，噼里啪啦，又帶著點(diǎn)空靈的回音。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，冰涼的觸感讓我打了個激靈。腳下的碎石在濕滑的苔蘚上滾動，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。我已經(jīng)在這片鬼地方轉(zhuǎn)悠了大半天，衣服早已濕透，緊緊貼在身上，又冷又重，孤獨(dú)感像這雨水一樣，無孔不入地滲透進(jìn)來。

當(dāng)目光掠過那片被藤蔓糾纏的巖壁，看到那道幽深的縫隙時，我?guī)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?。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起來，混合著疲憊與驟然升起的希望。“找到了……終于找到了！” 聲音干澀地從我喉嚨里擠出，立刻就被雨聲吞沒。那裂縫像一頭沉默巨獸微微張開的黑口，洞口垂落的深綠色藤蔓濕漉漉的，如同墓穴的門簾。一種混合著泥土、腐殖質(zhì)和某種難以名狀的、古老的氣息，從那里隱隱飄出，召喚著，也警告著。

我?guī)缀跏鞘帜_并用地爬過最后一段濕滑的坡地，喘著粗氣，撥開那些冰冷滑膩的藤蔓。一股比外面陰冷數(shù)倍的空氣瞬間將我包裹，像一件浸透冰水的壽衣貼上了皮膚。我猛地打了個寒顫，不由自主地抱緊雙臂，牙齒咯咯作響。洞穴內(nèi)部比從外面看起來要深邃宏大得多，仿佛整座山體都被掏空了一部分。光線在進(jìn)入洞口幾步遠(yuǎn)的地方便怯懦地止步，更深處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、令人心悸的黑暗。我不得不擰亮了頭上那盞功率強(qiáng)大的野營頭燈。

“咔噠”一聲輕響，光柱像一柄利劍，劈開了洞中的沉寂。光線所及，洞壁怪石嶙峋，呈現(xiàn)出各種被水流侵蝕了億萬年才形成的褶皺和紋理。我抬起頭，光柱小心翼翼地向洞頂掃去，景象更是令人震撼：無數(shù)根大小不一、形態(tài)各異的鐘乳石倒懸而下，如同巨獸口中的利齒，又像是某個失落文明神殿里靜默的管風(fēng)琴。有些鐘乳石尖端，正緩緩凝聚著水珠，積蓄到一定程度，便“滴答”一聲墜落，在下方同樣由水滴筑就的石筍上摔得粉碎。這滴滴答答的聲音在空曠得可怕的洞穴里被無限放大，顯得格外清晰，甚至有些刺耳，反而更襯托出此地深入骨髓的、幾乎要將人吞噬的寂靜。除了這水聲，就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，在耳邊轟鳴。

我深吸一口氣，強(qiáng)迫自己鎮(zhèn)定下來，開始小心翼翼地往里走。腳下的地面從碎石逐漸變成了細(xì)膩的泥沙，踩上去軟綿綿的，留下唯一的一行腳印，在這絕對的孤寂中，顯得格外醒目。而空氣中那股子味道，也隨著深入越來越濃重了。剛進(jìn)來時還只是泥土的腥氣和巖石的涼味，現(xiàn)在卻混雜進(jìn)了一種令人極度不安的成分——腐爛、霉變，似乎還有什么活物或有機(jī)物徹底朽壞后留下的、帶著一絲甜膩的死亡氣息。這味道并不劇烈，卻無孔不入，粘附在每一寸潮濕的空氣里，鉆進(jìn)鼻腔，直沖腦門，讓人胸口發(fā)悶，胃里一陣翻攪。

頭燈的光暈在無盡的黑暗中顯得如此渺小、可憐，只能照亮眼前有限的范圍，像一個在汪洋大海中隨時會熄滅的燈塔。光線之外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，仿佛有實質(zhì)的重量，壓迫著我的視覺神經(jīng)，擠壓著我的勇氣。我總覺得在那黑暗的深處，有什么東西在移動，在窺伺，那感覺如此真切，以至于我?guī)状蚊偷貙艄鈷呦騻?cè)面或身后的黑暗，心臟狂跳不止。但每次，光線都只捕捉到嶙峋的怪石和永恒滴水的鐘乳，還有我自己被拉長、扭曲、跳動不安的影子。是幻覺嗎？還是這地方本身的邪氣？我不敢深想，只能握緊手中唯一的“武器”——一把用來開路的多功能登山杖，硬著頭皮繼續(xù)前進(jìn)。

不知走了多久，時間在這里已經(jīng)失去了意義。終于，頭燈的光柱在盡頭觸及到了一個絕對規(guī)整的輪廓，與周圍天然的巖壁形成了突兀的對比。我屏住呼吸，加快腳步，心臟幾乎跳到了嗓子眼。那是一面巨大得超乎想象的門，完全由整塊整塊的花崗巖雕鑿拼接而成，表面粗糙，布滿歲月侵蝕的痕跡。它嚴(yán)絲合縫地嵌在巖壁之中，仿佛生來就是山體的一部分，散發(fā)著亙古不變的沉重氣息。門上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，只有一些簡單而古拙的刻痕，線條粗獷、扭曲，像是某種早已失傳的符文，又像是毫無意義的自然裂紋，在晃動的燈光下顯得神秘莫測，仿佛蘊(yùn)藏著不祥的預(yù)言。門的高度幾乎與洞頂相接，仰頭望去，給人一種泰山壓頂般的壓迫感，仿佛它守護(hù)的不是一個空間，而是一個被時光和理智共同遺忘的、危險的秘密。

我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門鎖上——如果那還能稱之為鎖的話。它并非尋常的金屬鎖具，而是一個由某種暗沉木材和銹蝕殆盡的金屬構(gòu)件組合成的復(fù)雜機(jī)關(guān)，大約有臉盆大小，死死地扣在兩扇石門中間的結(jié)合部。此刻，這機(jī)關(guān)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，木材腐朽發(fā)黑，布滿了慘白的菌斑和蛛網(wǎng)般的裂紋，那些金屬部分更是被厚厚的紅褐色銹垢完全覆蓋，看上去脆弱不堪，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徹底瓦解。

“這到底是什么……”我喃喃自語，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顯得微不可聞。這扇門的存在本身，就充滿了悖論和誘惑。是誰？在什么時候？為了什么？無數(shù)的疑問在我腦中盤旋。門后是什么？是足以改變世界的發(fā)現(xiàn)？是塵封的歷史？還是……萬劫不復(fù)的深淵？孤獨(dú)和好奇像兩只手在我心里激烈地搏斗，最終，強(qiáng)烈到壓倒一切的探知欲占據(jù)了上風(fēng)。

鬼使神差地，我伸出了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右手。指尖觸碰到那冰冷、粗糙、布滿銹跡的金屬構(gòu)件時，一股透骨的涼意順著指尖瞬間傳遍了全身，仿佛觸摸的不是金屬，而是冰塊或者……尸骸。我并沒有用力，甚至可以說只是帶著一種試探性的敬畏，輕輕地搭了上去。

然而，就是這微不足道的接觸，成了引爆寂靜的最后一次心跳。

“咔嚓……嘁嘁喳喳……嘩啦——”

一陣細(xì)微卻無比清晰的碎裂聲響起，在這死寂的洞穴里不啻于一聲驚雷。在我驚駭?shù)哪抗庾⒁曄?，那巨大的、看似堅不可摧的門鎖，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的沙堡，從我所觸碰的那一點(diǎn)開始，迅速崩解、坍塌。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，銹蝕的金屬零件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氐袈湓谀_下的泥沙里，激起一小片帶著陳腐氣味的塵土。

緊接著，是死一般的寂靜。連那滴滴答答的水聲似乎都停滯了。我僵在原地，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，大腦一片空白，只剩下眼睛還死死地盯著那扇失去了唯一束縛的花崗巖巨門。

它先是極其輕微地向內(nèi)震動了一下，仿佛有一個巨人在門后輕輕推了一把。

隨即，一股更加陰冷、帶著濃烈到極致的陳腐、腥臊和某種難以形容的惡臭的氣流，從那條剛剛出現(xiàn)的微小縫隙中猛地噴射出來，拂過我的面頰，冰冷刺骨，讓我渾身的汗毛都倒豎起來。

然后，在一陣低沉得仿佛來自地獄最底層、令人牙酸腿軟的摩擦聲中，巨大的石門開始緩慢地、帶著一種無可抗拒的宿命感，向內(nèi)傾倒！那速度起初很慢，像慢放的鏡頭，但隨著重心偏移，越來越快，最終伴隨著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——

“轟！?。　?/p>

石門重重地砸在了門后的地面上，整個洞穴都為之劇烈一震，頂上的灰塵和細(xì)小碎石如同瀑布般撲簌簌落下，砸在我的頭和肩膀上。一個漆黑、深邃、散發(fā)著無盡歲月與死亡氣息的洞口，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我面前。門內(nèi)是比洞穴深處更加純粹的、虛無般的黑暗，我的頭燈光線射進(jìn)去，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獸吞噬了一般，只能勉強(qiáng)照亮門口附近一小片粗糙的地面，光線邊緣迅速被黑暗模糊、吞沒。

就在這聲巨響的余韻還在洞壁間瘋狂回蕩，我的耳朵里充斥著嗡嗡的鳴響，整個人被震得頭暈?zāi)垦Ｖ畷r，從那片深不見底的、連光線都無法穿透的黑暗最深處，猛地傳出了一陣低沉的、充滿原始暴戾與無盡饑餓的吼聲！

“嗷——吼——?。　?/p>

那聲音無法用任何我已知生物的叫聲來形容。它渾厚如遠(yuǎn)古的悶雷，滾過地殼，卻帶著爬行動物般的嘶啞與冰冷；它充滿了純粹毀滅性的力量感，又清晰地夾雜著一種扭曲靈魂的痛苦與瘋狂。聲音形成的恐怖音浪裹挾著足以令人窒息的腥風(fēng)，從門內(nèi)噴涌而出，像一記重拳砸在我的胸口。

我嚇得魂飛魄散，大腦一片空白，求生本能驅(qū)使著身體踉蹌著向后倒退，腳下一軟，直接摔倒在地，登山杖也脫手飛了出去，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。頭燈的光柱隨著我的摔倒而劇烈晃動，在門內(nèi)的黑暗中瘋狂地、毫無章法地掃動，像一只受驚的螢火蟲。

然后，就在那晃動的、蒼白的光斑邊緣，一個巨大而扭曲的輪廓猛地從絕對的黑暗中撕裂而出！它的速度快得超出了人類視網(wǎng)膜捕捉的極限，帶著一股摧枯拉朽、毀滅一切的氣勢。燈光在極短的瞬間勉強(qiáng)捕捉到了它的部分形象：覆蓋著暗沉、粗糙、如同被巖漿浸泡過的巖石般鱗片的龐大身軀，肌肉的輪廓在鱗片下賁張蠕動；扭曲不成比例的四肢異常粗壯，末端是閃著幽冷寒光、如同彎刀般的利爪，刮擦著地面發(fā)出刺耳的聲響；還有那雙眼睛——一雙在絕對黑暗中燃燒著嗜血、殘忍與瘋狂紅光的眼睛，像兩盞來自地獄的燈籠，正直勾勾地、毫無偏差地鎖定在摔倒在地、毫無反抗能力的我的身上！

那是一種怎樣丑陋而奇異的形態(tài)??！它完全超出了生物學(xué)所能描述的范疇，仿佛是噩夢深處最扭曲、最邪惡的意念掙脫了出來，擁有了實體！

它根本沒有絲毫停頓，發(fā)出一聲更加尖銳、更加迫不及待的嘶吼，后肢猛地蹬地，巖石地面為之龜裂，整個龐大的身軀化作一道致命的黑色閃電，挾著能熏暈人的腥風(fēng)和死亡的宣告，朝我直撲過來！那張開的巨口中，密布著慘白而鋒利的、滴著粘液的牙齒，如同通往地獄的閘門，在我驚恐放大的瞳孔中，越來越大，直至充斥了我整個視野……

夢醒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