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風(fēng)卷著藥草的澀氣撞進(jìn)丹師祠,安知妤跪在石階上,指尖死死攥著那枚裂紋青銅丹印,雙生二字被香火熏得發(fā)黑,是姐姐安知憶去年親手刻的。
幾縷青絲粘在蒼白臉頰,她垂著眼,睫毛壓著翻涌的恨意,指節(jié)因用力而泛白。
那時姐姐還笑著說,等今年圣女考核后,要把這枚印傳給最有天賦的弟子,讓雙生丹術(shù)接著在谷里傳下去。
可現(xiàn)在,丹印還在,說這話的人卻連尸骨都沒能好好埋進(jìn)谷里的衣冠冢。
她起身時,衣擺掃過祠前的石階,帶起幾片干枯的藥草葉。
抬頭望,谷中那片百年藥田還和往常一樣,畦壟間的當(dāng)歸、黃芪長得齊整。
溪邊的丹房窗欞上,姐姐親手編的藥草簾還掛著,風(fēng)一吹,殘留的蜜炙甘草香就飄過來。
藥王谷以“雙生丹術(shù)”聞名天下,世代只傳谷中圣女。
她和姐姐是藥王谷的雙生圣女。
姐姐安知憶是藥王谷的生丹圣手,去年山下瘟疫,她守在丹爐前四天三夜,熬得眼尾出血,煉出的清瘟丹連救了三個快斷氣的孩童,村民至今還在祠前掛著她的長生牌。
而安知妤學(xué)的是死丹,谷里誰誤食毒草,她只聞一口就能揪出毒物根源。
旁人都說她們的技藝相悖,可只有她們自己知道,姐姐的生丹丹方里,藏著安知妤標(biāo)注的毒物禁忌。
安知妤配的解藥里,也少不了姐姐煉制的中和藥材。
她們倆,從來都是缺一不可的。
可這缺一不可,終究還是碎了。
三個月前,皇宮派人來藥王谷,說太子久病不愈,要召姐姐入宮診治。
后來,總算把人盼回來了,可卻不是她。
那時,安知妤正蹲在藥圃里,給新培育的若憂草澆水,指尖還沾著濕潤的泥土,帶著草木的清香。
通報的內(nèi)侍尖著嗓子,在谷口高聲宣讀:“奉天承運(yùn),皇帝詔曰,藥王谷圣女安知憶,毒害太子,罪證確鑿,現(xiàn)已伏誅,尸體丟入亂葬崗,念及多年君臣之情,若藥王谷認(rèn)罪,便可網(wǎng)開一面。”
安知妤手里的水壺哐當(dāng)一聲掉在地上,清水四濺,濺濕了她的裙擺。
不是沒反應(yīng),是反應(yīng)太快,快到血液瞬間凝固,又在下一秒瘋狂涌向頭頂,卻被她強(qiáng)行壓了下去。
周圍的師兄弟、藥童們都安靜下來,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她,帶著同情、惋惜,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探究。
安知妤僵在原地,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凝固了,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往頭頂涌去。
內(nèi)侍尖著嗓子念到毒害太子,現(xiàn)已伏誅時,唾沫星子濺到安知妤手背,她本僵著沒動,卻突然蹙眉。
內(nèi)侍腰間香囊飄來一絲異苦,淡得像霧,卻瞞不過她辨毒十年的鼻子。
是腐心草!
藏在古籍里最后一頁的慢性毒,入體啃噬心脈,瞧著就像積勞成疾。
就像傳了半年的太子久病。
她瞳孔驟縮,這毒雖是慢性毒,可其發(fā)作機(jī)理是啃噬心脈,若真給太子用了,絕不可能拖上半年才被察覺!
更蹊蹺的是,這香露與腐心草的混合氣息,分明是有人刻意掩蓋毒味,宮里有人懂用香露藏毒,且對死丹的辨毒邏輯了如指掌!
姐姐分明是撞破了不該看的事,才被人用這慢性毒的戲碼,栽了個干干凈凈。
這個內(nèi)侍一定有問題。
“罪證確鑿,已伏誅……”內(nèi)侍的聲音還在飄。
她猛地抬起頭,看向那幾個內(nèi)侍,嘴唇哆嗦著,想開口問些什么,比如姐姐臨死前有沒有說什么,比如所謂的罪證確鑿到底是怎樣的證據(jù)。
可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,發(fā)不出一點聲音,只有滾燙的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眶里涌出來,一顆接一顆,砸在胸前的衣襟上,暈開深色的水漬。
好痛……
陽光透過藥圃的枝葉灑下來,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可她卻只覺得徹骨的寒冷。
姐姐,那個和她缺一不可的姐姐,就這么沒了?
因為毒害太子?
她不信,她死也不信!
姐姐那么善良,那么熱愛醫(yī)術(shù),怎么可能做出毒害太子的事! 一定是哪里弄錯了,一定是!
安知妤將臉深深埋進(jìn)掌心,壓抑了許久的嗚咽終于沖破了喉嚨,變成了壓抑而痛苦的哭泣。
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,像秋風(fēng)中一片搖搖欲墜的落葉。
安知憶走前,把那本兩人一起整理的辨毒手札塞給她,還笑著拍拍她的肩:“等我回來,咱們接著補(bǔ)完最后幾頁的毒草圖譜?!?/p>
“阿姐……”她哽咽著,聲音破碎不堪。
“你讓我等你…等你的死訊嗎?”
可回應(yīng)她的,只有藥王谷里,風(fēng)吹過藥草的沙沙聲,還有自己越來越清晰的、心碎的聲音。
安知妤把辨毒手札放進(jìn)包袱,又將姐姐常帶的那枚銀質(zhì)藥匙別在腰間,那是姐姐煉藥時用來舀丹粉的,勺柄上還留著她的溫度。
手中的青銅丹印硌得她清醒,哭沒用,質(zhì)問也沒用,要報仇,只能親自去京城撕開那層黑幕!
“師父,徒兒不孝”安知妤跪在丹師祠前,聲音不大,卻異常堅定。
話音落下,她便重重地磕下頭去,額頭與地面碰撞,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,一下又一下,帶著她滿心的決絕。
“阿姐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,我必須要去京城,我要親手給阿姐報仇?!?/p>
她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,能清晰地感受到泥土的氣息,那是藥王谷的氣息,是她和姐姐長大的地方,可如今……
作惡的人逍遙法外,行善的人深埋地底,憑什么!
“弟子安知妤叩謝師父教養(yǎng)之恩!”聲音響徹云霄。
她最后望了一眼藥王谷,望了一眼漫山的藥田,轉(zhuǎn)身踏上了出谷的石階。
石階上的青苔還是濕的,像她沒忍住落下的眼淚,但她的腳步?jīng)]停,每一步都踩得很穩(wěn)。
安知妤的身影徹底沒入谷外晨霧的那一刻,元無憂才從丹師祠后的陰影里走出。
元無憂,藥王谷谷主。
他站在高階盡頭,玄色衣袍被山風(fēng)扯得微微發(fā)緊,他指尖捻著那枚溫潤的白玉扣,日光透過窗欞落在玉面上,竟映出內(nèi)側(cè)一道極淡的刻痕。
玉扣翻轉(zhuǎn),縫隙間竟刻著個小小的“宋”字筆觸淺得幾乎要被玉色淹沒。
他望著石階蜿蜒向下的方向,目光沉得像谷里最深的藥井。
“明知是龍?zhí)痘⒀ǎ髦潘酪簧?,還要去,蠢貨!”
他嘴上罵著,眼里卻盛滿了化不開的擔(dān)憂。
安知妤涉世未深,一身丹術(shù)是厲害,可論起人心叵測,她還差得遠(yuǎn)。
身后傳來輕緩的腳步聲,是谷主最年長的莫長老。
他走到元無憂身側(cè),目光也投向安知妤離去的方向,眉頭微蹙,帶著幾分憂慮低聲問:
“谷主,真的不用派人跟著圣女嗎?雙生丹可全在她身上了,萬一她有個閃失,咱們藥王谷的地位……”
元無憂指尖仍抵著那枚墨玉扣,聞言,沉默了數(shù)息。
山風(fēng)穿林,吹得柏樹枝葉沙沙作響。
他緩緩抬眼,望向云霧繚繞的谷外,聲音平靜:“派云奕跟著她吧。切記,不要讓她發(fā)現(xiàn)。除非到了生死關(guān)頭,不得暴露?!?/p>
“讓云奕把這個交給她?!?/p>
元無憂從廣袖中緩緩取出一個古樸的錦囊。
莫長老點頭應(yīng)下,恭敬接過錦囊,云奕是谷中最頂尖的高手,有他護(hù)圣女左右,不會出什么大事了。
“是,谷主?!?/p>
待莫長老轉(zhuǎn)身離開,元無憂的視線重新落回那空蕩蕩的石階盡頭。
莫長老的擔(dān)憂不無道理。
雙生丹術(shù)是藥王谷安身立命的根本,安知妤是如今唯一能將其完整傳承下去的希望。
作為姐妹倆的師父,他比誰都清楚,安知妤此去,是為了姐姐,也是為了藥王谷的尊嚴(yán)。
安知憶入宮前一晚,曾來找過他,聲音壓得極低:“師父,宮里來的人眼神太利,我總覺得……心里不踏實?!?/p>
那時他指尖攥著玉扣,指腹蹭過冰涼的玉面,最終只溫聲勸她:“放心去,藥王谷的生丹能解太子之疾,他們總要給幾分顏面?!?/p>
如今想來,那句放心,竟成了對弟子最后的虧欠。
山風(fēng)卷著藥田的苦香漫上來,混著當(dāng)歸的微辛與蜜炙黃芪的甜。
他站在階上,望著晨霧漸散的谷口,
有些過往,他不能說;
有些兇險,他不能提。
一旦掀開那層藏了二十多年的舊事,不僅會給安知妤添亂,還會讓整個藥王谷卷入滔天漩渦。
風(fēng)里的藥香漸漸淡了,元無憂轉(zhuǎn)身往丹房走。
安知妤在臨近山腳的岔路口,被一陣隱約的喧嚷聲吸引。
她放輕腳步,循聲而去,只見不遠(yuǎn)處的空地上,圍聚著不少衣衫樸素、面容帶著疲憊卻又滿是虔誠的百姓。
正中央,一座新壘的土冢靜靜佇立,沒有華貴的墓碑,僅用一塊被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充當(dāng)標(biāo)記。
上面歪歪扭扭刻著“圣女安知憶之墓”幾個字,是用簡陋的工具費(fèi)力鑿成的。
冢前擺著些吃食,有幾個糙面饅頭,雖不雪白,卻個頭扎實;還有一碟炒得油亮的青菜,在這缺衣少食的年月,已是難得的好東西。
甚至有百姓把家里攢下、準(zhǔn)備給孩子補(bǔ)身體的幾顆糖塊,也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里。
安知妤躲在樹后,看著這一幕幕,心臟像被狠狠揪住,可眼淚沒掉,反而有股滾燙的火氣從心底竄起。
姐姐一生行醫(yī)濟(jì)世,連窮苦百姓都記著她的好,那些在宮里害她的人,憑什么用毒害太子的污名,把她丟進(jìn)亂葬崗?
她緩緩走出樹影,村民見她來,都站起身,眼圈紅了:“是知妤姑娘吧?你姐姐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??!”
“圣女是好人啊,我家娃急疹快不行的時候,是她背著藥箱跑下山救的!”
“我娘去年咳得快斷氣,她隔三差五送藥,分文不??!”
“安姐姐還教我們認(rèn)草藥,說能幫人治病……”
“可宮里來的人說……說她害太子!”趕車的老周叔突然紅著眼眶插話,他是當(dāng)初送安知憶去京城的人。
“那天藥王谷的車夫突然犯病,我便駕著馬車替他送圣女去驛站,宮里來接人的李嬤嬤,路上塞給圣女一個錦盒,說是皇后娘娘賞的凝神丸,讓圣女養(yǎng)足精神給太子診脈?!?/p>
安知妤的心猛地一沉,追問:“凝神丸?姐姐接了嗎?”
“接了,可圣女打開看了一眼就皺了眉”老周叔搓著手,語氣急得發(fā)顫。
“她偷偷把錦盒塞給我,說要是她沒回來,就讓我把它交給你,我當(dāng)時沒當(dāng)回事,直到后來聽說圣女……我太害怕了……就把盒子埋了……”
“埋哪了?”
老周叔抬起手指了一顆柏樹下。
安知妤蹲在柏樹下,從發(fā)間取下一枚簪子,毫不猶豫插入土里,飛快刨開泥土,冰涼的紫檀木盒很快觸到掌心。
她急忙打開,盒底坤寧宮制四個小字清晰刺眼。
盒內(nèi),幾粒碎丸裹著薄蠟,湊近一聞,一股熟悉的澀味飄進(jìn)鼻腔,是曼陀羅子和草烏頭的味道!
這兩種藥材混在一起,少量吃會讓人精神恍惚,用多了甚至?xí)霈F(xiàn)幻覺,這哪是什么凝神丸?
安知妤眉頭瞬間皺緊,皇后為什么要送這種藥給姐姐?
是單純不懂藥理,還是故意想讓姐姐診脈時出錯?
太子是皇后親生兒子,給安知憶使絆子對她有什么好處?
她捏起一粒碎丸,指尖蹭到一點暗紅色粉末,捻了捻沒看出名堂,只覺得這粉末沾在手上黏黏的,聞著也沒什么特別味道。
她沒多想,隨手蹭在衣角,只盯著坤寧宮制的印記出神。
姐姐當(dāng)初肯定也認(rèn)出了丸藥有問題,才會把盒子托付給周叔。
安知憶后來到底撞見了什么,才會被安上毒害太子的罪名?
難道是皇后怕姐姐拆穿藥丸的事,故意滅口?
可安知憶并不會制毒,甚至可能連是不是毒丸都分辨不出來,皇后不可能不知道,那她又何必多此一舉?
這藥丸不仔細(xì)看確實只是一枚補(bǔ)藥,安知憶雖然不會制毒,但是不至于連曼陀羅子都聞不出來。
安知妤攥緊木盒,指節(jié)泛白。
眼下所有線索都指向皇后,可不知為何,她心里總覺得有點不對勁。
那暗紅色粉末,像根細(xì)小的刺,輕輕扎在心上,卻想不明白哪里奇怪。
京城的局,看來從一開始就不簡單。
“多謝周叔,多謝各位鄉(xiāng)親?!?/p>
安知妤對著眾人深深鞠躬,聲音堅定得能穿透風(fēng):“我這就去京城,一定查清真相,還我姐姐清白!”
眾人圍著她,七嘴八舌地叮囑:“姑娘要當(dāng)心??!皇宮吃人不吐骨頭??!”
“要是需要遞消息,就托驛站的人帶信回來,我們幫你!”
安知妤望著那座簡陋的土冢,再抬眼時,眼底的決絕又深了幾分。
她重新理好包袱,轉(zhuǎn)身朝著京城的方向走去。
山風(fēng)還在吹,卻吹不散她的殺意。
這京城,她闖定了!
當(dāng)晚尋了家偏僻客棧歇腳,她就著桌上昏黃的油燈,又取出那粒沾了粉末的藥丸。
指尖捏著藥丸輕輕一捻,暗紅色粉末簌簌落在掌心,黏膩感比白日更明顯。
她翻出姐姐留下的辨毒手札,指尖劃過“迷心散輔料:色暗紅、黏手、隱帶鐵腥氣,可增曼陀羅子致幻效”的批注。
從發(fā)間取下銀簪,挑了點粉末蹭在簪尖,不過片刻,亮白簪尖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出烏黑色,連邊緣都透著暗沉的光。
“果然是迷心散輔料?!?/p>
她猛地攥緊掌心,粉末嵌進(jìn)指縫:“用迷心散讓姐姐出岔子,幕后之人倒是算得周全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