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,是慘白的。
它透過未拉嚴(yán)的窗簾縫隙,像一把遲鈍的鋸子,切割著房間里的黑暗,也將我腦海中最后一點(diǎn)麻木的屏障鋸開。
隔壁的聲音,不知在何時(shí)已經(jīng)停了。死寂,一種比昨夜任何聲響都更令人窒息的死寂,沉甸甸地壓了下來。
我依舊蜷在沙發(fā)上,身體維持著同一個姿勢,僵硬得像一塊被遺棄的石頭。眼淚早已流干,眼眶干澀發(fā)痛。耳朵里似乎還在嗡嗡作響,回蕩著那些虛幻又真實(shí)的、纏綿的余音。
“她知道了。”
林淮的信息像烙印,灼在心上。
而姐姐用一整夜“不加掩飾”的“激情”,給了這句“知道”最殘忍、最淋漓盡致的注腳。
這不是巧合。絕不可能是。
她是在用她的方式,告訴我界限在哪里。用最原始也最直白的行為,宣告著她的所有權(quán),以及我的……不堪和多余。
玄關(guān)處傳來輕微的響動。是腳步聲,很輕,像是刻意放柔了。
我渾身一凜,幾乎是本能地閉上了眼睛,將臉深深埋進(jìn)沙發(fā)的靠枕里,偽裝成熟睡(或者至少是未醒)的模樣。我無法面對他們,任何一個。尤其是她。
腳步聲在客廳門口停頓了一下。
我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,帶著審視,或許還有別的什么。那目光停留了幾秒,沒有靠近,也沒有出聲。
是姐姐。
她只是站在那里,安靜地看著我偽裝出的睡顏,像在欣賞一件她親手完成的、名為“懲罰”的作品。
然后,腳步聲再次響起,走向了廚房。我聽到燒水壺被拿起,注入清水,按下開關(guān)。細(xì)微的嗡鳴聲在清晨的寂靜里格外清晰。
她在準(zhǔn)備早餐。
像每一個平常的早晨一樣。
這種極致的“正常”,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讓人毛骨悚然。它像一層光滑的冰面,覆蓋在昨夜洶涌的暗流之上,假裝一切如常,卻讓你每走一步都膽戰(zhàn)心驚,生怕下一秒就會墜入冰窟。
水燒開了。
接著,我聽到了林淮的聲音,從廚房方向傳來,壓得很低,帶著剛醒時(shí)的沙啞:“我來吧?!?/p>
“不用,你快去換衣服,不是約了陳總早談?”姐姐的聲音響起,語氣自然,甚至帶著一絲溫柔的催促,聽不出任何異樣。
“嗯?!绷只磻?yīng)了一聲。
然后,是短暫的沉默。
我?guī)缀跄芟胂蟪鰪N房里那幅畫面:姐姐穿著睡衣,從容地準(zhǔn)備著早餐;林淮站在一旁,或許看著她,或許看著別處。他們之間流動著一種經(jīng)過一夜“親密”后,理所當(dāng)然的、外人無法介入的氛圍。
這沉默比對話更折磨人。
過了一會兒,林淮的腳步聲走向了他的房間(或許是書房,我分不清)。姐姐則繼續(xù)在廚房里忙碌,杯碟碰撞發(fā)出輕微的、悅耳的聲響。
空氣中開始彌漫開咖啡的濃郁香氣和烤面包的焦香。
這一切,溫暖,日常,充滿了家的氣息。
而我,像一個被排除在這幅溫馨畫面之外的幽靈,蜷縮在冰冷的沙發(fā)上,渾身僵硬,胃里因?yàn)槌掷m(xù)的情緒緊繃和可能的饑餓感,傳來一陣陣抽搐般的疼痛。那食物的香氣,此刻聞起來像是一種諷刺。
我聽到林淮再次走出房間,腳步聲走向玄關(guān)。
“不吃點(diǎn)再走?”姐姐問。
“來不及了,路上解決?!绷只椿卮?,語氣平靜。
“好,開車小心?!?/p>
門開了,又關(guān)上。
他走了。
公寓里,只剩下我和姐姐。
廚房里的動靜也停了下來。世界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。我能感覺到,姐姐正站在廚房門口,或者客廳的某個地方,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。
那目光,如同實(shí)質(zhì),緩慢地刮過我的脊背。
我死死閉著眼睛,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,生怕被她發(fā)現(xiàn)我已經(jīng)醒了。
我不知道她看了多久。
也許只是一分鐘,也許有一個世紀(jì)那么長。
然后,我聽到了她極輕的、幾乎聽不見的一聲嘆息?;蛘?,那只是我的幻覺?
腳步聲再次響起,這次,是走向了她自己的臥室方向。
直到聽見她房門輕輕關(guān)上的聲音,我才敢緩緩地、極其僵硬地睜開一只眼睛。
客廳里空無一人。
清晨的陽光放肆地涌進(jìn)來,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,也照亮了我無處遁形的狼狽,和一顆被那“正常”的晨光,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心。
這一夜過去了。
但我知道,有些東西,已經(jīng)被永遠(yuǎn)地改變了。姐姐那無聲的宣示,如同最鋒利的冰錐,不僅刺穿了我的妄念,也在我和我們之間,立下了一道透明卻堅(jiān)不可摧的墻壁。
晨光蝕心,不過如此。
姐姐的房門緊閉著,像一道無聲的禁令。
我依舊蜷在沙發(fā)上,維持著那個可笑的、偽裝睡眠的姿勢,直到四肢百骸都傳來酸麻的刺痛,才極其緩慢地、小心翼翼地坐起身。
每一下動作都輕緩得如同竊賊,生怕發(fā)出一絲聲響,驚動了隔壁那個剛剛結(jié)束“表演”、或許正在休憩的“導(dǎo)演”。
晨光刺眼,將客廳里每一件家具的輪廓都勾勒得清晰銳利??諝庵?,咖啡與烤面包的香氣尚未完全散去,混合著一種……屬于昨夜歡愛后、若有若無的曖昧氣息。這氣息讓我胃部一陣緊縮。
我站起來,腳步虛浮地走向廚房。喉嚨干得冒煙,急需一杯水來澆滅那從內(nèi)而外灼燒著我的火焰。
流理臺上干干凈凈,水壺?cái)[放整齊,唯有旁邊放著的一只干凈的玻璃杯,里面盛著大半杯清水,在陽光下折射出微光。
是姐姐喝剩下的?還是……她刻意留給我的?
這個念頭讓我的手懸在半空,猶豫著,仿佛那杯清水是潘多拉魔盒的誘餌。
最終,干渴戰(zhàn)勝了疑慮。我端起杯子,仰頭一口氣喝盡。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,暫時(shí)壓下了那火燒火燎的感覺,卻澆不滅心底的焦躁。
我需要離開這里。立刻,馬上。
我?guī)缀跏翘右菜频幕氐阶约悍块g,反鎖上門,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息。這個屬于我的小小空間,此刻也無法給我?guī)斫z毫安全感。墻壁太薄,回憶太吵。
快速地沖了個澡,熱水沖刷在皮膚上,卻感覺洗不掉那種無形的、由羞恥和難堪混合而成的粘膩感。換衣服時(shí),我刻意選了高領(lǐng)的線衫,將領(lǐng)子拉高,試圖遮住那并不存在的、昨夜被他呼吸灼燙過的痕跡。
收拾妥當(dāng),我深吸一口氣,擰開門把手。
幾乎就在同時(shí),隔壁的房門也“咔噠”一聲,打開了。
姐姐走了出來。
她換上了一身米白色的家居服,頭發(fā)松松挽起,幾縷碎發(fā)垂在頸邊,臉上帶著剛睡醒的、慵懶而滋潤的紅暈。她看到我,臉上立刻浮現(xiàn)出恰到好處的、帶著關(guān)切的笑容。
“醒了?頭還暈嗎?我煮了醒酒湯,要不要喝一點(diǎn)?”她的語氣自然親昵,仿佛昨夜什么都沒有發(fā)生,仿佛我只是一個宿醉未醒的妹妹。
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發(fā)不出聲音,只能僵硬地?fù)u了搖頭。
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,那眼神清澈,卻像能穿透一切偽裝,直抵我內(nèi)心最狼狽的角落。然后,她的視線微微下移,落在了我穿著的高領(lǐng)線衫上。
現(xiàn)在是初秋,天氣遠(yuǎn)未到需要穿高領(lǐng)的程度。
她的嘴角,幾不可察地、極其微妙地向上彎了一下。那不是一個明顯的笑容,更像是一種……了然于心的、帶著淡淡嘲諷的弧度??斓脦缀踝屓艘詾槭清e覺。
“穿這么多,不熱嗎?”她語氣輕柔,像一陣暖風(fēng),卻讓我瞬間如墜冰窖。
她知道了。
她知道我為什么穿高領(lǐng)。她知道我在試圖遮掩什么。她知道我所有的心虛和不堪。
而她,選擇用這種最“溫柔”的方式,點(diǎn)破它。
“還好。”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干巴巴地響起,像是砂紙摩擦,“我……學(xué)校有點(diǎn)事,先走了。”
我?guī)缀跏锹浠亩?,不敢再看她的眼睛,不敢再面對她那無懈可擊的“正?!迸c“關(guān)懷”。
走到玄關(guān),換鞋,開門。
整個過程,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一直如影隨形地落在我的背上,平靜,卻帶著千鈞的重量。
直到我關(guān)上門,將那令人窒息的空間隔絕在身后,才敢靠在冰冷的電梯墻壁上,大口大口地呼吸。
電梯下行數(shù)字不斷跳動。
我的心卻沉甸甸地墜著。
姐姐沒有質(zhì)問,沒有爭吵,甚至沒有流露出絲毫的負(fù)面情緒。
她只是用她的“正?!?,她的“關(guān)懷”,和她那洞悉一切卻不說破的眼神,在我周圍,筑起了一道透明的、卻堅(jiān)不可摧的墻。
我被困在這墻內(nèi),所有的掙扎和不堪都無所遁形,而她站在墻外,優(yōu)雅從容地看著。
這才是最高明的主權(quán)宣示。
不是驅(qū)逐,而是讓你無處可逃地,活在她的注視之下。
溫柔的酷刑
電梯金屬墻壁映出我蒼白失神的臉。數(shù)字不斷遞減,像倒計(jì)時(shí)的鐘,催促我逃離這個剛剛經(jīng)歷了一場無聲凌遲的現(xiàn)場??晌抑?,逃到哪里都沒用,那道透明的墻,已經(jīng)在我心里筑成了。
走出公寓樓,初秋的陽光帶著暖意,落在皮膚上,卻激不起半分暖意。我像個游魂,漫無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,周圍是匆忙的上班族和喧囂的車流,他們的鮮活與我的死寂格格不入。
手機(jī)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,我?guī)缀跏菞l件反射地僵住。會是林淮嗎?那個純黑的頭像,會發(fā)來什么?解釋?安慰?還是更深的、將我們一同拖入地獄的誘惑?
我顫抖著手掏出來,屏幕上的名字卻像另一根冰冷的針——是姐姐。
「晚上想吃什么?我煲湯?!?/p>
簡短的文字,配上了一個可愛的表情符號。一如既往的,屬于姐姐的,溫柔關(guān)懷。
可此刻,這行字在我眼里,卻像淬了毒的蜜糖。她剛剛用一場“激情”的聲響和清晨洞悉一切的眼神將我鞭撻得體無完膚,現(xiàn)在卻可以如此自然地切換回關(guān)心妹妹晚餐的溫柔姐姐角色?
這比任何直接的憤怒和指責(zé)都更讓我恐懼。她游刃有余,她掌控著一切節(jié)奏。而我,連憤怒的資格都沒有,因?yàn)槲也攀悄莻€理虧的、心懷鬼胎的人。
我盯著屏幕,手指懸在鍵盤上方,許久,才艱難地敲下一個字:「都行?!?/p>
點(diǎn)擊發(fā)送。無力感如同潮水,再次將我吞沒。
一整天,我都心神不寧。課堂上教授的聲音像是從很遠(yuǎn)的地方傳來,筆記記得亂七八糟。腦海里反復(fù)回放著昨夜的聲音,姐姐清晨的眼神,以及林淮那條石沉大海、再無下文的「她知道了」。
他此刻在做什么?和那個陳總談事?還是……在和姐姐聯(lián)系?他們會談?wù)撐覇??會如何談?wù)撐遥?/p>
這種懸而未決的、被放置在砧板上卻不知何時(shí)落刀的感覺,幾乎要將我逼瘋。
傍晚,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公寓樓下。仰頭望去,那個熟悉的窗口亮著溫暖的燈光。曾經(jīng)那是家的象征,此刻卻像巨獸張開的、等待獵物自投羅網(wǎng)的口。
我在樓下徘徊了許久,直到夜色漸深,才鼓起勇氣上樓。
鑰匙插入鎖孔,轉(zhuǎn)動。門開的瞬間,一股濃郁而溫暖的雞湯香氣撲面而來。
姐姐系著圍裙,從廚房探出頭,臉上是明媚的笑容:“回來啦?湯剛好,快去洗手,馬上吃飯?!?/p>
她神態(tài)自然,語氣輕快,仿佛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任何齟齬。餐桌上已經(jīng)擺好了兩副碗筷,燈光溫暖,氣氛……溫馨得令人窒息。
我沉默地?fù)Q鞋,洗手,在餐桌旁坐下。
姐姐盛了兩碗湯,放在我們面前。金黃的湯色,漂浮著幾顆枸杞和紅棗,看起來誘人無比。
“多喝點(diǎn),看你臉色白的?!彼龑胪频轿颐媲?,目光在我臉上流轉(zhuǎn),帶著純粹的、不容置疑的關(guān)切。
我低下頭,用勺子攪動著碗里的湯,熱氣氤氳了我的視線。
“今天……在學(xué)校還好嗎?”她狀似隨意地問起,開始聊一些瑣碎的日常,鄰居的八卦,她工作的趣事。
我機(jī)械地應(yīng)和著,食不知味。雞湯很鮮美,卻像蠟一樣堵在我的喉嚨里。我們之間進(jìn)行著一場最“正?!辈贿^的姐妹晚餐,但每一分每一秒,我都感覺像是在接受一場溫柔的酷刑。
她絕口不提昨夜,不提林淮,不提任何可能引爆地雷的話題。她只是用她的“正?!焙汀瓣P(guān)懷”,一遍遍地提醒著我,我此刻的坐立不安和內(nèi)心翻涌的罪惡感,是多么的滑稽和不合時(shí)宜。
她不需要譴責(zé)我。她只需要讓我清楚地意識到,在她構(gòu)建的這片“正?!鳖I(lǐng)域里,我的那些陰暗心思和越界行為,是多么的突兀和骯臟。
飯后,我主動起身收拾碗筷,想借此逃離這令人窒息的餐桌。
“放著吧,我來?!苯憬憬舆^我手中的碗,指尖不經(jīng)意地擦過我的手背。
那觸感溫?zé)?,卻讓我像被電擊般猛地縮回了手。
姐姐的動作頓了一下,她抬眼看向我,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(fù)雜的情緒,但很快又淹沒在溫和的笑意之下。
“怎么了?”她輕聲問。
“沒……沒什么?!蔽覀}促地避開她的目光,轉(zhuǎn)身走向客廳,“我……我去看會兒書?!?/p>
我逃也似的躲進(jìn)自己的房間,關(guān)上門,背靠著門板,心臟還在狂跳。
門外,傳來姐姐清洗碗筷的、規(guī)律而平靜的水流聲。
這聲音,和昨夜那些模糊的聲響交織在一起,形成一種最殘酷的對比。
她用她的平靜和溫柔,在我周圍織就了一張無形的大網(wǎng)。我被困其中,每一次掙扎,都只會被纏繞得更緊,窒息感更重。
林淮始終沒有消息。
而姐姐的“溫柔”,成了這個夜晚,最漫長,也最殘忍的懲罰。她不需要揮舞刀劍,她本身就是最鋒利的武器,用日常的點(diǎn)點(diǎn)滴滴,凌遲著我的神經(jīng)和良知。
困獸猶斗,卻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早已被困在了一座用“愛與關(guān)懷”打造的、華麗的囚籠里,連咆哮,都成了一種罪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