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晚,他帶著一身北方的寒氣歸來,甚至沒脫下大衣,便用一種近乎公式化的平靜,對我宣布了那個決定。
“小雨,公司需要一筆關(guān)鍵注資和一個政策渠道。最優(yōu)解是……聯(lián)姻。”
時間凝固了。雨聲變得遙遠,我只聽到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響。
他詳細解釋了對方的家世背景,能帶來的利益,如同在做一個無可挑剔的商業(yè)報告。最后,他用那種承載了太多“責任”而顯得麻木的眼神看著我:“這是我的選擇,也是為了陳家。對不起?!?/p>
第二次了。
第一次,是林淮,在欲望與責任的撕扯中,我成了那個可以被犧牲的、不光彩的秘密。
第二次,是陳望,在家族與利益的權(quán)衡下,我成了那個可以被舍棄的、合理的代價。
原來,在不同的男人心中,當面臨重大抉擇時,我永遠是被放在天平上稱量,然后被歸類為“可以承受的損失”的那一端。
極致的痛苦反而帶來了死水般的平靜。我沒有哭鬧,沒有質(zhì)問。
陳望說出那個決定后,客廳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。窗外的雨聲是唯一的背景音,敲打在心上,又冷又重。
他看著我,嘴唇動了動,似乎想再說些什么,或許是想解釋他的不得已,或許是想祈求一點理解。但我沒有給他機會。我只是緩緩地站起身,動作有些僵硬,卻異常平穩(wěn)。
“我知道了?!蔽业穆曇袈犉饋砗苓b遠,仿佛不是自己的,“你什么時候走?”
他愣了一下,似乎沒料到我會是這個反應?!懊魈臁缟系暮桨?。”
我點了點頭,沒再看他,轉(zhuǎn)身走向臥室?!拔?guī)湍闶帐靶欣睢!?/p>
“小雨……”他下意識地想起身阻止。
“坐下?!蔽掖驍嗨?,語氣平靜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,“最后一次了。”
這句話像一根針,輕輕刺破了他強裝的鎮(zhèn)定。他身體一僵,最終還是緩緩坐了回去,低下頭,雙手交握,指節(jié)因為用力而泛白。
我走進臥室,打開他的衣柜。里面還掛著他偶爾過來小住時留下的幾件衣服,不多,但每一件我都熟悉。那件我們一起買的灰色羊絨衫,他說南方的冬天穿著剛好;那件印著某個科技論壇logo的T恤,是他上次匆匆回來落下的……
我一件一件地取出來,動作很慢,指尖拂過柔軟的布料,像是在觸摸一段段即將被封存的記憶。我將它們平整地疊好,小心翼翼地放進他那個黑色的行李箱里。每一件衣服的折疊,都像在將我們共同的過往,一頁一頁地合上。
然后是洗漱用品,剃須刀,他習慣用的那款古龍水……我將它們歸類,用密封袋裝好,放入隔層。整個過程,安靜得只剩下衣料的摩擦聲和我的心跳。
我收拾得極其認真,甚至比他本人收拾得還要整齊妥帖。這不是出于留戀,而是某種儀式——一場由我親手完成的、徹底的告別儀式。我在用這種方式,告訴自己,也告訴他,這段關(guān)系,由我開始認真對待,如今,也由我親手,有條不紊地結(jié)束。
當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鏈,那“刺啦”一聲,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,像一道最終劃下的休止符。
我站起身,將行李箱立起來,推到臥室門口。然后,我走到客廳,拿起我早已放在玄關(guān)角落的、那個小小的背包——里面只裝了我的證件、錢包和手機。我的東西,本就很少。
他依舊坐在沙發(fā)上,維持著之前的姿勢,仿佛凝固了一般。聽到我的腳步聲,他才猛地抬起頭,眼眶是紅的,里面布滿了血絲和一種巨大的、近乎哀求的痛苦。
他看到我手中的背包,又看到臥室門口那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行李箱,瞳孔猛地一縮。他明白了,我不僅僅是在幫他收拾,我是在為我們兩個人收拾。收拾掉所有他留下的痕跡,也收拾掉我在這里最后的牽絆。
“小雨……”他聲音哽咽,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。
我沒有回應他的痛苦,只是將行李箱的拉桿遞向他。
“你的東西都收拾好了?!蔽铱粗?,眼神平靜無波,像一片深不見底、卻已冰封的湖,“我的,也收拾好了?!?/p>
他顫抖著手,接過拉桿,指尖觸碰到我的,一片冰涼。
“我走了。”我說。沒有再看一眼這個充滿回憶的公寓,沒有再看一眼那個曾經(jīng)深愛過的男人,我徑直轉(zhuǎn)過身,拉開了門。
外面冰冷的雨氣瞬間涌入。
我沒有回頭,一步踏入了那片凄風冷雨之中。門在身后輕輕關(guān)上,隔絕了所有過往。
這一次,是我先轉(zhuǎn)身離開。不是逃離,而是放手。帶著一身傷痕和一顆被現(xiàn)實徹底淬煉過的心,獨自走向未知的、卻不再寄托于任何人的未來。
棄子的路,或許孤獨,但至少,方向由自己決定。
拖著那個輕飄飄的背包,我直接回到了學校。研究生宿舍還有空位,我申請搬了進去。四壁空空,只有基本的家具,卻讓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。這里沒有回憶,沒有糾纏,只有屬于我自己的、絕對清凈的空間。
我將所有精力投入到最后的學業(yè)中。圖書館、實驗室、宿舍,三點一線。日子過得簡單、規(guī)律,甚至有些麻木。我不再去想北方,不去想那兩個名字,不去思考愛與背叛的命題。我只是像一臺設(shè)定好程序的機器,完成每日的任務(wù)。論文的框架、數(shù)據(jù)、分析、結(jié)論……這些具體而客觀的東西,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。它們不會欺騙,不會背叛,付出多少努力,便有多少回報。
陳望嘗試聯(lián)系過我。電話,我掛斷了。信息,我沒有回復。他托同學轉(zhuǎn)交過一個厚厚的信封,我沒有拆開,直接扔進了宿舍樓下的垃圾桶。無論里面是懺悔、是解釋,還是補償,于我而言,都已毫無意義。破碎的瓷器,即使用最精巧的手法粘合,裂痕也永遠存在。而我,不想再對著裂痕生活。
偶爾,從同學或朋友圈的只言片語中,會零星聽到一些北方的消息。陳望的聯(lián)姻似乎進展順利,趙家的資金注入了陳家的公司,危機得以緩解。一切都如他所愿,走上了“損失最小化”的軌道。聽到這些,我心里已無波瀾,就像聽一個與己無關(guān)的社會新聞。
畢業(yè)答辯那天,我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褲子,站在講臺上,清晰地闡述著我的研究成果。臺下,導師投來贊許的目光。當我說完最后一句話,鞠躬致謝時,臺下響起了掌聲。那一刻,我忽然意識到,我靠著自己,完成了 something。
我拿到了畢業(yè)證書和學位證,也收到了南城那家設(shè)計院的正式錄用通知。但我沒有接受。
我訂了一張回北方老家省城的機票。不是那個有林淮、有陳望、充滿了糾葛與傷痛的大都市,而是我出生長大的、那個節(jié)奏緩慢的三線小城。
飛機落地,熟悉的干燥空氣撲面而來。母親來機場接我,看到我獨自一人,只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,她什么也沒問,只是紅著眼圈用力抱了抱我。
“回來就好,回家就好?!?/p>
家里的老房子還是老樣子,陽臺上擺著父親生前養(yǎng)的花,母親一直精心照料著。我的房間也保持著原樣,書架上還擺著高中時的課本和舊玩偶。時光在這里,仿佛走得很慢。
我沒有立刻找工作。每天睡到自然醒,陪母親去菜市場買菜,學著做她愛吃的家鄉(xiāng)菜。下午,我會去城郊的水庫邊坐著,看夕陽將水面染成暖金色,看歸巢的鳥兒掠過天空。這里沒有南國的潮濕悶熱,沒有大都市的喧囂緊迫,只有一種讓人心安的平淡。
漸漸地,那種緊繃的、仿佛隨時會斷裂的感覺,從身體里一點點抽離。我不再需要用力去忘記,也不再需要刻意去堅強。我只是存在著,呼吸著,感受著時光平緩地流淌。
后來,我在老家的師范學院找到一份教職,教設(shè)計基礎(chǔ)。工作不忙,有充足的假期。學生們眼神清澈,充滿朝氣。我開始重新拿起畫筆,不為了什么課題或項目,只是畫窗外的樹,畫母親的身影,畫記憶中的水庫夕陽。
困獸終于歸林。
它不再需要華麗的牢籠,也不再渴望危險的陷阱。它回到了最初養(yǎng)育它的那片山林,這里或許簡單,或許平凡,但每一寸土地都堅實,每一口空氣都自由。傷痕依舊在,但已不再疼痛,它們成了身體的一部分,提醒著過往,卻不再定義未來。
偶爾,在某個夕陽特別好的傍晚,我還是會想起南國的閣樓,想起江邊的風,想起那兩個曾在我生命里掀起驚濤駭浪的男人。但心里已無恨無愛,無悲無喜。
就像看一場下過的雨。
雨停了,天晴了。
而我,終于學會了,為自己撐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