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火燎原
那是一個錯誤的估算。
前一晚,省城一個曾經(jīng)共事過、知曉她“另一面”的朋友來出差,硬拉著她去了本地那家唯一稱得上“夜店”的場所。音樂震耳,燈光迷離,她穿著那身屬于“夜蕾”的行頭——一條剪裁利落的黑色短裙,絲絨質(zhì)地在旋轉(zhuǎn)燈球下泛著幽微的光,臉上的妝容比平日更濃烈?guī)追?。她在舞池的邊緣喝下一杯金湯力,像完成某種儀式,感受著熟悉的麻痹感從喉嚨滑向四肢。
她本想趕最后一班城際列車回來,卻在朋友的挽留下錯過了。于是,只能在省城住下,第二天一早,帶著一身未散盡的、屬于夜晚的疲憊與氣息,匆匆踏上了返回小城的早班車。
她甚至沒時間回家換衣服,只在出租車?yán)飩}促地擦掉了部分口紅,套上了一件常備在包里的寬松針織開衫。但有些痕跡是抹不掉的——卷發(fā)殘留著定型產(chǎn)品的痕跡,眼底藏著徹夜未眠的微紅,還有那身裙子,即便被開衫遮掩,行走間依舊會露出與師范學(xué)院格格不入的布料邊緣。
她幾乎是踩著上課鈴溜進教學(xué)樓的。走廊里充斥著年輕學(xué)生的喧鬧,陽光透過巨大的窗戶,將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。她能感覺到一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帶著好奇,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。她深吸一口氣,努力將“夜蕾”鎖回體內(nèi),試圖讓“夏老師”的靈魂歸位。
課上得有些心不在焉。她講解著色彩的三要素,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,但視線偶爾掃過臺下那些清澈的、不諳世事的眼睛時,心里會掠過一絲尖銳的羞愧與自嘲。
下課鈴響,她幾乎是逃離般走出教室。
“夏老師。”
一個清朗的男聲在身后響起。
她回頭,是江辰。視覺傳達專業(yè)大三的學(xué)生,是她這門課的課代表。一個陽光得有些過分的男孩,被室友們戲稱為“小奶狗”。他總是穿著干凈的衛(wèi)衣運動鞋,頭發(fā)柔軟,眼神像未經(jīng)污染的海水。
此刻,那雙海水般的眼睛正看著她,帶著毫不掩飾的、超越師生界限的關(guān)切與……一種被吸引的光芒。
“夏老師,您今天……”他頓了頓,似乎在斟酌詞匯,臉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,“很不一樣。是遇到什么事了嗎?看起來有點累。”
他的目光掠過她比平日更卷曲的發(fā)梢,掠過她即便擦拭過也依舊比素顏時更顯輪廓的眼周,最后,若有似無地落在她針織開衫未能完全遮蓋的、裙子的黑色領(lǐng)口上。
那目光里沒有輕視,只有一種被成熟世界的復(fù)雜與神秘所擊中的、純粹的悸動。
小雨心里猛地一沉。
她精心維持的平衡,被一次意外的“來不及”打破了。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藏在羊群里的狼,披著柔軟的羊毛,小心翼翼??涩F(xiàn)在,羊群中最單純的那只,卻嗅到了她身上屬于黑夜的、危險的氣息,并且……被這氣息深深吸引。
她攏了攏開衫,試圖將自己裹得更緊,露出一個屬于“夏老師”的、略顯疲憊的微笑:“沒事,昨天去省城看朋友,回來晚了??烊コ燥埌??!?/p>
她轉(zhuǎn)身離開,步伐比平時更快。她能感覺到那道年輕、熾熱的目光,一直追隨著她的背影,如同黑夜留下的一簇火種,燙在她的脊背上。
這簇火,會燎原嗎?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白蓮的池塘,從此不再平靜。
江辰的目光變得無法忽視。在課堂上,他不再是那個單純提問知識點的學(xué)生,他的眼神帶著一種執(zhí)著的探究,總是試圖穿過“夏老師”溫和的表象,去觸碰那驚鴻一瞥的、名為“夜蕾”的幽暗內(nèi)核。
他開始有了些“越界”的舉動。不再是課代表交接作業(yè)的例行公事,他會找一些關(guān)于設(shè)計思潮、甚至是都市文化現(xiàn)象的、略顯成熟的話題,在課后“請教”她。他的問題往往帶著試探的邊緣,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敲打一扇他明知不該開啟,卻無法抗拒的門。
“夏老師,您覺得蒙德里安的冷抽象,和都市人刻意維持的社交距離,像不像?”他抱著一摞作業(yè),跟在她身后走向辦公室,語氣故作輕松,眼神卻緊盯著她的側(cè)臉。
小雨的心微微收緊。她停下腳步,轉(zhuǎn)過身,用盡可能平靜疏離的目光看著他:“江辰,藝術(shù)解讀是開放的,但過度聯(lián)想有時會偏離作品本身?!?/p>
她看到年輕人眼中一閃而過的挫敗,但隨即是更濃的、不肯放棄的倔強。
“是嗎?”他笑了笑,露出兩顆小小的虎牙,依舊是無害的“小奶狗”模樣,話語卻帶著刺,“可我總覺得,最偉大的作品,恰恰是那些能映照出人心復(fù)雜性的,無論那復(fù)雜性被隱藏得多好。”
他說完,禮貌地點點頭,轉(zhuǎn)身離開。留下小雨站在原地,指尖冰涼。他被吸引了,不是被白蓮的純潔,而是被那不慎泄露的、夜玫瑰的刺與暗香。這認(rèn)知讓她感到一陣恐慌,以及……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(rèn)的、隱秘的悸動。原來,那個危險的自己,依然擁有蠱惑人心的力量,哪怕對象是一個如此年輕的男孩。
這種被看穿一絲縫隙的感覺,打破了她用分裂維持的內(nèi)心平衡。夜晚獨處時,她對鏡描畫“夜蕾”的姿態(tài),似乎都帶上了一種表演性,仿佛潛意識里,知道有了一個潛在的、遙遠(yuǎn)的觀眾。
幾天后,她在自己的辦公桌上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張速寫。沒有署名,但她認(rèn)得那流暢又略帶青澀的筆觸。
畫上是她。
卻不是講臺上的她。
畫中的“她”側(cè)身站著,穿著那日未來得及完全遮掩的黑色裙裝,開衫滑落一半,露出清晰的鎖骨線條。發(fā)型是那夜微卷的樣式,眼神被處理得極其傳神——帶著一絲疲憊,一絲疏離,還有一抹未散的、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野性。
畫的右下角,用極小的字寫著一行詩:
“我看見了月光,卻渴望觸碰陰影。”
小雨拿著畫紙的手,微微顫抖起來。
這不是愛慕,這是一種精準(zhǔn)的、危險的挑釁與共謀。他看見了,并且,他渴望踏入這片陰影。
那張速寫像一塊燒紅的烙鐵,燙在小雨的辦公桌上。她沒有扔掉它,也沒有去找江辰對質(zhì)。一種奇特的、近乎自虐的默契,在兩人之間悄然形成。
她將速寫鎖進了那個存放“夜蕾”秘密的抽屜,與那些扭曲的畫稿和林淮的眼睛放在一起。它成了一個新的禁忌符號。
江辰的試探變得更加大膽,也更加……藝術(shù)化。
他會在她點評作業(yè)時,在設(shè)計的留白處,藏進一句晦澀的、帶有雙重意味的詩。他會在系里組織的下鄉(xiāng)寫生活動中,坐在離她不遠(yuǎn)不近的地方,畫下的風(fēng)景里,總有一個屬于她的、模糊而遙遠(yuǎn)的背影,融在暮色或晨霧里,帶著一種孤獨的詩意。
他不再直接談?wù)撃峭淼摹安煌保怯眠@種無聲的方式,一遍遍告訴她:我看見了,我記住了,并且,我為之著迷。
小雨感到一種被緩慢蠶食的恐慌,但與之交織的,是一種久違的、被“看見”的戰(zhàn)栗。在所有人,包括她的母親,都只看到回歸故土的、溫順的女兒“夏雨”時,只有這個年輕的男孩,固執(zhí)地想要觸碰她內(nèi)里那個破碎、復(fù)雜、不愿安分的靈魂。
這天傍晚,小雨獨自在空無一人的畫室里,對著靜物臺上一個粗糙的陶罐寫生。她畫得心不在焉,線條躁動,仿佛想將那陶罐捏碎重塑。
“夏老師。”
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。她筆尖一頓,沒有回頭。
江辰走進來,沒有像往常一樣保持距離。他走到她身邊,目光先落在畫板上那充滿張力的混亂線條上,然后,轉(zhuǎn)向她。
“這個陶罐,”他輕聲說,聲音在空曠的畫室里產(chǎn)生回響,“它本來只是一團泥土,被摔打,被火燒,才有了形狀和硬度。它看起來沉默順從,可它的每一道紋理里,都藏著被塑造時的痛苦和反抗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灼灼地看向小雨:“您畫的不是陶罐,是它經(jīng)歷過的火,對嗎?”
小雨的心臟猛地一跳。她終于轉(zhuǎn)過頭,對上了他的視線。年輕人的眼睛里沒有了平日的清澈無辜,那里翻滾著與他年齡不符的、過于早熟的理解和一種近乎滾燙的憐憫。
“江辰,”她的聲音有些干澀,“你不該過度解讀你的老師?!?/p>
“那誰該解讀?”他反問,向前逼近一步,屬于男性的、帶著陽光和青草氣息的熱力隱隱傳來,“那個只看到您穿著棉布長裙的人?還是那個……讓您需要穿著黑裙去忘記的人?”
他知道了?;蛘哒f,他猜到了。他精準(zhǔn)地刺中了她最隱秘的痛處與盔甲的裂縫。
小雨感到一陣眩暈。她想?yún)柭暢庳?zé)他,讓他滾開,維護師道的尊嚴(yán)。但話語卡在喉嚨里,一個字也吐不出。在這個看穿了她所有偽裝的年輕人面前,任何屬于“夏老師”的訓(xùn)誡都顯得蒼白可笑。
她只是看著他,看著那雙映著夕陽、也映著她慌亂倒影的眼睛。
一種危險的、共犯般的感覺,在沉默的空氣里瘋狂滋生。
他沒有再靠近,只是將一張折好的紙條,輕輕放在她的畫板邊緣。
“夏老師,”他的語氣恢復(fù)了部分學(xué)生的恭謹(jǐn),眼神卻依舊叛逆,“下周末,市美術(shù)館有個當(dāng)代藝術(shù)展,據(jù)說很……鋒利。我想,您可能會感興趣?!?/p>
說完,他轉(zhuǎn)身離開了畫室。
小雨站在原地,許久,才伸手拿起那張紙條。上面沒有多余的字,只有一個展覽的名字和地址。
她知道,這不是邀請。
這是一個通往更危險地帶的,入口。
而她,竟然可恥地,心動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