親子運動會和“花園”的比喻,像一層柔軟的薄紗,暫時覆蓋了過往的溝壑。但成年人的情感世界,尤其是對于林淮和小雨這樣傷痕累累的靈魂,遠非一個童話比喻就能一勞永逸。
一種微妙的“靠近”在空氣中彌漫。林淮來得更勤,有時甚至不需要以夏初為借口。他會帶一些罕見的藝術(shù)畫冊給小雨,會在她工作室忙到深夜時,沉默地送來一份宵夜。他甚至開始嘗試下廚,雖然成果往往慘不忍睹,只能在夏初“舅舅好厲害”的盲目崇拜和小雨忍俊不禁的指導下,勉強入口。
小雨能感覺到自己冰封的心湖在松動。她開始期待他的腳步聲,會在他靠近時聞到那熟悉的、清冽又帶著一絲煙草的氣息時,心跳微微失序。她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會不自覺地在他面前整理頭發(fā),會因為他一句笨拙的關(guān)心而心弦微顫。
但每一次心動的漣漪之后,總伴隨著一股冰冷的回潮。
有時,是在深夜,她會突然從夢中驚醒,夢里是姐姐空洞的眼神,是陳望決絕的背影,是林淮當年在訂婚宴上冷漠的側(cè)臉。那些被時間掩埋的背叛與痛苦,像海底的暗礁,在情感試圖靠岸時,露出尖銳的一角,警告她靠得太近的危險。
有時,是林淮自身無法消解的陰影。一次,夏初在玩鬧中不小心打翻了一個水杯,水流了一地。林淮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,臉色瞬間陰沉,周身散發(fā)出一種極度壓抑的、近乎暴戾的氣息。那不是在生孩子的氣,而是一種被某種深層記憶(或許是童年時因犯錯而招致的嚴厲懲罰,或許是母親死亡帶來的對“失控”的恐懼)瞬間攫住的應激反應。
雖然那氣息只是一閃而過,他立刻收斂,甚至蹲下身笨拙地安慰被嚇到的夏初,但小雨清晰地捕捉到了。那一刻,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在欲望與道德間痛苦撕裂、只能用冷漠來武裝自己的林淮。
他依舊是一頭被困在舊日牢籠里的獸,哪怕牢門似乎已經(jīng)打開,他也不敢輕易邁出。
一次,小雨嘗試著提起未來,提起“破土”工作室可能要去外地參加一個重要的藝術(shù)博覽會。林淮聽著,眼神卻漸漸飄遠,最后只淡淡地說了一句:“需要資金或者人脈,可以告訴我?!?/p>
他再次退回到了“守護者”和“資助者”的安全位置,用物質(zhì)的支持來代替情感的參與和承諾。他害怕她走得太遠,更害怕自己會再次成為她的牽絆或枷鎖。
小雨看著他,心中升起一股無力的憤怒和悲傷。
“林淮,我們之間,難道永遠只能隔著這些東西嗎?資金,人脈,還有……夏初?”
林淮身體一僵,避開了她的目光,下頜線繃緊?!斑@樣……不是很好嗎?”
“不好!”小雨幾乎是脫口而出,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,“我不想永遠活在‘影子’的庇護下,也不想你永遠只是夏初的‘舅舅’!我們……我們呢?”
這句話問出口,空氣仿佛都凝固了。
林淮猛地看向她,眼底是翻江倒海的掙扎,是深不見底的痛楚,還有一絲……被看穿偽裝的狼狽。
“我們?”他重復著這兩個字,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,“小雨,我身上背負的東西太多了……我母親的死,夏雪的死,林家的爛攤子,還有……我對你……我甚至不敢細想,我這樣的人,憑什么……”
他哽住,后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。那是一種根植于靈魂深處的自我厭棄,他認為自己不配擁有光明正大的幸福,靠近即是傷害。
看著他痛苦的樣子,小雨滿腔的委屈和憤怒,忽然就泄了氣,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心疼。
她明白了。最后的障礙,不在外界,不在過去,而在林淮的心里。那道由家族悲劇、個人罪孽感筑成的高墻,遠比她想象的要堅固。
她沒有再逼他。
只是走上前,輕輕握住了他緊攥的、微微顫抖的手。
“林淮,”她的聲音很輕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,“我不是需要你拯救的弱者,你也不是注定孤獨的罪人。我們是兩個同樣在廢墟里爬出來的人。”
她感覺到他的手在她掌心劇烈地一顫。
“我不急著要一個答案,也不逼你立刻走出來?!彼粗难劬?,一字一句地說,“但請你至少……不要再把我推開。允許我,和你一起,站在你的墻外面。好嗎?”
這不是妥協(xié),而是更深層次的理解與進攻。
林淮看著她,看著她在燈光下清澈而堅定的眼眸,那里面沒有憐憫,沒有索取,只有一種純粹的、想要與他共同面對的決心。
他緊攥的手,終于,極其緩慢地,在她溫熱的掌心里,有了一絲松動的跡象。
他依舊沒有回答。
但這一次,他沒有抽回手。
拉扯在繼續(xù),心墻尚未倒塌。
但至少,有一雙手,正固執(zhí)地、溫暖地,貼在墻外,傳遞著不肯放棄的溫度。
林淮內(nèi)心獨白
她的手很暖。
就這么簡單地覆在我手上,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,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。我想抽回來,把自己重新鎖進冰冷的鎧甲里,那里安全,那里不會傷人,也不會……再次失去。
可她不讓。她的力氣不大,但那份固執(zhí),穿透了我所有自以為堅不可摧的防御。
“允許我,和你一起,站在你的墻外面?!?/p>
墻?
她哪里知道,我根本就沒有墻。我有的,是一片無邊無際的、冰冷的廢墟。是我母親吞下藥片時,那最后看向窗外的、空洞的眼神。那眼神告訴我,這世間所有的溫暖都是假象,最終都會走向冰冷的終結(jié)。
我是她死亡的見證者,也是……某種程度上的,幫兇。如果我當時更敏銳一些,如果我當時能撕開她那“體面”的偽裝,抱住她,告訴她別管什么狗屁家族榮譽,會不會……會不會不一樣?
可我什么都沒有做。我只是看著她凋零。從那時起,我就被凍住了。情感是危險的,它讓人軟弱,讓人失去判斷,最終導向毀滅。
然后,是夏雪。
我以為自己能掌控,以為那段建立在家族聯(lián)姻(盡管最初目的不純)上的關(guān)系是安全的,沒有溫度的。可我還是搞砸了。我發(fā)現(xiàn)了她的秘密,她的恐懼,我卻沒能保護好她。她死在了我為她爭取時間的路上。又是一條人命,又一份沉甸甸的罪孽,壓在我早已不堪重負的脊梁上。
我這樣的人,憑什么去觸碰光?小雨……她是那么不一樣。從一開始就是。她像一株掙扎著要從我這片貧瘠裂土里鉆出來的嫩芽,帶著一種讓我恐懼又渴望的生機。
我靠近她,是情不自禁。推開她,是清醒后的自我詛咒。我怎么能……怎么能讓我的污穢,我的陰影,沾染上她?我父親用他的“真愛”逼死了我母親,我難道要用我扭曲的“欲望”,再去毀掉小雨嗎?
陳望那個傻子,他以為他的陽光能救贖她??伤亲永锪髦臀覀兏赣H一樣的血,優(yōu)柔寡斷,最終還是會為了利益放手。我不能那樣。我如果不能給她純粹的光明,至少,我可以成為守護那片光明的影子。哪怕她永遠不知道,哪怕她恨我。
可現(xiàn)在,她什么都知道了。知道了我的不堪,我的懦弱,我那些上不了臺面的守護。她非但沒有逃離,反而……走了過來。
她就站在這里,站在我這片冰冷的廢墟中央,握著我的手,告訴我,她不怕。
我怕。
我怕我習慣了這溫暖之后,再也無法忍受過去的嚴寒。
我怕我依賴上她的存在之后,某一天又會重蹈覆轍,失去所有。
我更怕……我怕我自己,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愛,只會像一只笨拙的野獸,在靠近時,用身上的尖刺把她扎得遍體鱗傷。
她值得更好的人,一個干凈、溫暖、能和她一起走在陽光下的人。而不是我這樣一個,靈魂深處還散發(fā)著墓土氣息的……幽靈。
可是……
當她握著我的手,當她用那種清澈又堅定的眼神看著我,當我看到夏初在她懷里睡得那么安穩(wěn)……我那片死寂的廢墟里,好像真的……有什么東西,裂開了一條縫。
一絲極其微弱的,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渴望,像怯生生的藤蔓,從裂縫里探出頭來。
也許……也許我可以試著……相信一次?
不是相信命運,不是相信別人,而是相信她。
相信這個從淤泥里掙扎出來,自己把自己洗刷干凈,還能開出花來的女人。
相信她所說的,“我們一起”。
這個念頭一冒出來,就帶來了巨大的恐慌,以及……一種近乎奢侈的、戰(zhàn)栗的希望。
我該放手一搏嗎?
為了這片刻掌心傳來的,幾乎要將我灼傷的溫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