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“軒然衣鋪”，熟悉的布料氣息和滿室的靜謐讓宋亞軒緊繃的神經(jīng)終于松弛下來。他將文件夾輕輕放在工作臺上，仿佛卸下了一個沉重的擔(dān)子。學(xué)徒阿民見他回來，臉色似乎比平時更蒼白些，識趣地沒有多問，只默默遞上一杯溫?zé)岬牟杷?/p>

“老板，您沒事吧？”

宋亞軒接過茶杯，指尖感受到瓷壁傳來的暖意，搖了搖頭，“沒事。準(zhǔn)備一下，督軍府的活兒要抓緊。”他需要工作，需要立刻投入到那些具體的、可掌控的細(xì)節(jié)中去，才能將腦海中那雙深邃的眼睛和那份無形的壓迫感驅(qū)散。

他呷了一口茶，溫?zé)岬囊后w滑過喉嚨，稍稍撫平了內(nèi)心的躁動。隨即，他起身走到料架前，手指拂過一匹匹質(zhì)地各異的布料，腦海中開始構(gòu)思那三套衣服最適合的材質(zhì)。雖然劉耀文說明日會送料子樣本過來，但他習(xí)慣提前做好功課，這是他的專業(yè)，也是他的驕傲所在。

第二天下午，副官果然準(zhǔn)時送來幾大本厚重的進(jìn)口料子樣本冊，都是歐洲來的上等貨色，呢絨、嗶嘰、法蘭絨、絲綢軟緞，一應(yīng)俱全，有些甚至是市面上難得一見的珍品，光澤與觸感都屬一流。

“大帥說，一切由宋老板定奪?！备惫僖唤z不茍地傳達(dá)著劉耀文的意思，與昨日在書房時并無二致。

宋亞軒看著那幾本沉甸甸的、代表著財富與權(quán)勢的樣本冊，感覺接了個燙手山芋。他沉默著接過，道了謝。待副官離開，他才深吸一口氣，在工作臺前坐下，仔細(xì)翻閱起來。

他摒棄雜念，完全從專業(yè)角度出發(fā)。獵裝需要耐磨挺括，他挑選了一種質(zhì)地緊密、富有韌性的英國卡其布；長衫講究垂順飄逸，他看中了一匹深青色帶有暗云紋的杭州重縐緞；西裝則要求質(zhì)感高級、剪裁利落，他選定了意大利產(chǎn)的深灰色精紡羊毛呢。每選定一種，他都在樣本上做了細(xì)致的標(biāo)記，寫明了推薦理由和預(yù)估的用量，甚至附上了簡單的保養(yǎng)建議。做完這一切，他讓阿民將樣本冊和詳細(xì)的清單一同送回督軍府。

他公事公辦，賬目清晰，措辭嚴(yán)謹(jǐn)，不想留下任何可能引起誤會的模糊地帶。他試圖用這種絕對的 professionalism，在自己和劉耀文之間筑起一道堅固的屏障。

料子的選擇很快被批準(zhǔn)，甚至沒有一絲疑問或修改。緊接著，選定的料子便被督軍府的人直接送到了衣鋪，效率高得驚人?？粗切┒逊旁诠ぷ髋_上的、價值不菲的原料，宋亞軒知道，自己再無退路，必須全力以赴。

接下來的日子，他幾乎足不出戶，將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裁剪制作中。他工作時心無旁騖，外界的一切紛擾，包括關(guān)于劉督軍的種種思緒，都被他強(qiáng)行隔絕在外。針腳必須細(xì)密均勻，仿佛用直尺量過；線條必須流暢挺拔，不能有一絲冗余；盤扣要手工盤制，每一個云紋都要對稱完美；就連襯里和扣子的選擇，他都反復(fù)斟酌……每一個細(xì)節(jié)，他都力求做到極致。這不僅是對顧客負(fù)責(zé)，更是他身為裁縫的執(zhí)念，也是他此刻唯一的寄托。

期間，劉耀文并未再出現(xiàn)，也沒有派人來催促。這種沉默的、全然信任的態(tài)度，反而讓宋亞軒在最初的緊繃后，漸漸找回了一些往常工作的節(jié)奏和安心感。也許，那位督軍大人只是欣賞他的手藝，并無他意？是自己過于敏感了？他這樣安慰著自己。

十來天后，第一套獵裝初步成型，需要進(jìn)行第一次試身，以確保關(guān)鍵部位的尺寸和結(jié)構(gòu)完全正確。宋亞軒提前一天托阿民去督軍府送了信，得到了次日傍晚前來的許可。

這一次，他直接被引到了劉耀文日常起居的東廂房小客廳。這里比書房多了些生活氣息，擺放著絲絨沙發(fā)、大理石茶幾、一臺西洋留聲機(jī)，角落甚至還擺著一盆長勢喜人的龜背竹，但整體的色調(diào)依舊是冷硬簡潔的黑白灰，透著一種克制的奢華。

劉耀文穿著簡單的白色亞麻襯衫和黑色馬褲，襯衫最上面的兩顆紐扣隨意地解開，露出小半截鎖骨的輪廓，似乎剛處理完軍務(wù)，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，周身那股凌厲的氣勢也稍稍收斂了些。見到宋亞軒抱著用防塵布罩好的衣服進(jìn)來，他點了點頭，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：“宋老板?！?/p>

“督軍?！彼蝸嗆帉⒁路⌒牡貟煸谂赃叺穆涞匾录苌?，聲音盡量平穩(wěn)，“獵裝做好了初樣，請您試穿一下，看看有哪些地方需要調(diào)整?！?/p>

劉耀文依言站起身，沒有任何遲疑，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便開始解自己襯衫的紐扣。他的動作自然流暢，仿佛在自家換衣，理所應(yīng)當(dāng)。

宋亞軒卻猛地愣了一下，臉上迅速浮起一層薄紅，下意識地轉(zhuǎn)開了視線，心跳驟然失序。他本以為劉耀文會去內(nèi)間更換，或者至少……會等他主動回避一下。這突如其來的、過于直接的場面，讓他措手不及。

“怎么了？”劉耀文解扣子的手停下，看著他瞬間染上緋色的側(cè)臉和微紅的耳尖，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、難以捕捉的漣漪，語氣卻依舊平靜，帶著點明知故問的意味。

“沒……沒什么?！彼蝸嗆帍?qiáng)迫自己轉(zhuǎn)回頭，視線卻不敢與他對視，只牢牢地盯著那件掛在衣架上的獵裝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，“我?guī)湍?。?/p>

他深吸一口氣，走上前，努力維持著專業(yè)的表象，幫劉耀文脫下襯衫。隨著襯衫褪下，男人精壯的上身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溫暖的燈光下。寬肩闊背，胸肌飽滿而不過分賁張，腹肌壁壘分明，腰身勁瘦有力，肌肉線條流暢而充滿蓄勢待發(fā)的力量感。皮膚是健康的蜜色，上面零星分布著幾道淡白色的舊傷疤，像歲月的烙印，平添了幾分屬于軍人的野性與滄桑。

宋亞軒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溫?zé)岬?、充滿生命力的皮膚，那灼人的體溫和堅實的觸感讓他指尖微顫，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襯衫。他垂著眼，濃密的睫毛像蝶翼般輕輕顫動，迅速地將嶄新的獵裝外套為劉耀文穿上，動作盡量快而不亂，試圖忽略那強(qiáng)烈存在的男性荷爾蒙帶來的沖擊。

衣服上身后，效果甚至比預(yù)想的還要好。挺括的卡其色面料完美地貼合了他的肩線和背脊，收腰設(shè)計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勁瘦的腰身，皮質(zhì)鑲邊和金屬扣飾增添了硬朗氣息，整個人顯得愈發(fā)英挺利落，帶著一種屬于軍人的、卻又不同于制服的灑脫與不羈。

劉耀文走到墻邊的穿衣鏡前看了看，眼中掠過一絲清晰的滿意。

“很合身?！彼f道，聲音比剛才似乎低沉了些許。

宋亞軒這才稍稍從剛才的慌亂中抽離，專業(yè)本能占了上風(fēng)。他走上前，開始仔細(xì)檢查各個部位的細(xì)節(jié)。他微微蹙著眉，神情變得無比專注，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這件衣服和穿著它的人。他纖細(xì)白皙的手指在肩線、袖窿、腰側(cè)等處輕輕撫過、按壓，感受著布料與身體之間的每一寸空隙，判斷著是否需要調(diào)整。

“這里，”他指著后腰靠近脊骨的一處，指尖隔著衣料，能感受到其下緊實的肌肉，“似乎有一點點余量，我?guī)湍盏粢会?，會更服帖，行動時也不易起褶?！?/p>

“袖長正好，但袖口這里，您抬手時感覺如何？是否緊繃？”他抬起頭詢問，目光終于對上劉耀文從鏡中看向他的視線。

那目光很深，像幽靜的潭水，倒映著燈光和他的身影。劉耀文配合地抬抬手，動作間帶著力量感。

“很好，沒有緊繃感?！?/p>

宋亞軒點點頭，拿出隨身帶的針插，取下一枚別著白線的大頭針，又用劃粉在需要微調(diào)的地方做上標(biāo)記。他再次蹲下身，檢查褲腿的長度、臀圍的松緊以及褲線的筆直程度。

這個角度，劉耀文一低頭，就能看到他烏黑柔順的發(fā)頂，那個小巧的發(fā)旋，以及那段因為專注而微微抿起的、色澤偏淡卻形狀優(yōu)美的唇。

他的目光沉靜，帶著一種純粹的欣賞，以及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。宋亞軒工作時散發(fā)出的那種沉靜、細(xì)膩、全心投入的氣質(zhì)，與他清秀漂亮的外表奇異地融合在一起，形成一種獨特而動人的吸引力，與他平日刻意維持的疏離感截然不同。

“宋老板做裁縫多久了？”劉耀文忽然開口問道，聲音在安靜得只有布料摩擦聲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，打破了那片由專注營造出的靜謐。

宋亞軒正在標(biāo)記褲腳的手微微一頓，那枚大頭針險些扎到手指。他穩(wěn)住心神，將針別在標(biāo)記處，隨即繼續(xù)動作，輕聲回答，依舊沒有抬頭：“家傳的手藝，從小耳濡目染。正式開店，快兩年了?！彼苤鼐洼p，不愿多談過去。

“兩年，就能有這樣的口碑和手藝，很難得?！眲⒁牡恼Z氣聽不出是客套還是真心贊許。

“督軍過獎了?！彼蝸嗆帢?biāo)記完，站起身，退開一步，目光重新垂落在地毯的紋路上，剛剛因為工作而短暫消失的疏離感又重新回到他身上，“幾處需要微調(diào)的地方我都標(biāo)記了，回去修改后，大約后天可以送來?！?/p>

他急于結(jié)束這次接觸，逃離這個空氣都仿佛變得粘稠的空間。

“不急?！眲⒁目粗麕缀跸肓⒖贪炎约翰仄饋淼臉幼?，語氣放緩了些，帶著一種近乎溫和的意味，“喝杯茶再走？我讓人泡了上好的碧螺春。”他指了指茶幾上那套紫砂茶具，壺口正氤氳著絲絲熱氣。

“不了，多謝督軍好意?！彼蝸嗆帋缀跏橇⒖叹芙^，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急促，“鋪子里還有活兒，不敢耽擱。”他不想有多余的接觸，不想接受這杯茶背后可能代表的、超出工作范圍的善意，他不想讓這單純的雇傭關(guān)系變得復(fù)雜和曖昧。

劉耀文沉默地看著他，那目光平靜，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壓力，仿佛看穿了他所有小心翼翼的防備和借口。

就在宋亞軒以為他要強(qiáng)留，或者流露出不悅時，他卻只是淡淡開口，聽不出什么情緒：“既如此，那我讓副官送你?！?/p>

“不必麻煩，我自己回去就好?！彼蝸嗆庍B忙說道，迅速地將衣服從劉耀文身上脫下，重新用防塵布罩好，小心地抱在懷里，動作快得近乎失禮，“督軍，亞軒告退?！?/p>

他躬身行了一禮，甚至不敢再看劉耀文一眼，轉(zhuǎn)身快步離開了小客廳，幾乎是落荒而逃。那背影，清瘦，單薄，卻帶著一股倔強(qiáng)的決絕，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獸。

劉耀文沒有阻止，也沒有再說什么。他靜靜地站在原地，聽著那急促的腳步聲消失在院外的回廊里。他走到鏡前，看著鏡中只穿著馬甲和襯衫的自己，手指無意識地拂過宋亞軒剛才用劃粉標(biāo)記過、又別上大頭針的后腰處，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細(xì)微的、屬于那個人的指尖觸感，冰涼，卻帶著電。

他想起剛才宋亞軒蹲在他身前時，那截從月白衫領(lǐng)中露出的、白皙細(xì)膩到近乎透明的后頸，脆弱得像易折的花莖，引人憐惜，卻又……莫名地誘人觸碰。

他第一次，對一個如此明確、如此固執(zhí)地拒絕他、躲避他的人，產(chǎn)生了如此強(qiáng)烈而持久的興趣。

宋亞軒像一本裝幀精美卻緊緊合上的書，扉頁上寫著“生人勿近”，內(nèi)頁卻可能藏著最動人的詩篇。越是難以翻閱，越是引得人想要探尋，想要讀懂他眼底深處的故事，想要撫平他眉宇間那抹若有若無的哀愁，想要……讓那本該如同向日葵般燦爛的笑容，重新為他綻放。

而逃回衣鋪的宋亞軒，靠在關(guān)緊的門板上，懷抱著那件帶著劉耀文體溫和氣息的獵裝，心跳依舊擂鼓般急促，臉頰上的熱意久久未退。

劉耀文的存在感太強(qiáng)了。即使他什么都不做，只是站在那里，脫下衣服，或者用那種深邃的目光看著他，就足以讓他心慌意亂，呼吸困難。那種強(qiáng)勢的、帶著審視與某種不明意味的目光，仿佛能穿透他層層疊疊的偽裝，看到他內(nèi)心深處的狼狽和不堪，看到他那些拼命想要掩蓋的過去。

他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，討厭這種被輕易攪動心緒的無力。

他只想安安靜靜地做他的裁縫，守著自己這一方小小的天地，為什么偏偏招惹上這樣一位他根本無力招架的人物？

他用力閉了閉眼，走到工作臺前，將懷里的衣服輕輕放下。他拿起針線，開始拆除那些標(biāo)記處的線跡，準(zhǔn)備進(jìn)行修改。只有沉浸在熟悉的針線活里，一針一線，將那些不合時宜的褶皺撫平，將那些不該存在的空隙填補(bǔ)，他才能找到內(nèi)心的平靜，才能重新掌控自己的情緒。

就像他一直以來所做的那樣，試圖用細(xì)密的針腳，縫補(bǔ)自己那顆破碎過、至今仍隱隱作痛的心。

可是，有些裂痕，是再精巧的針線也無法完全縫合的。

而有些闖入者，一旦出現(xiàn)，便已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