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門外的梧桐葉被秋風(fēng)掃得打轉(zhuǎn),爸爸正蹲在葡萄架下捆竹竿。新到的竹竿泛著青綠色,比他原來用的粗了一倍,是時承派人送來的,還附帶了臺銀灰色的電鉆,機(jī)身光滑得能照出人影。他用粗糙的手掌反復(fù)摩挲竹竿頂端,像在檢查什么稀世珍寶,竹節(jié)處的毛刺扎進(jìn)掌心,也沒察覺。
我拎著剛買的豆腐從超市回來,遠(yuǎn)遠(yuǎn)就看見巷口停著輛黑色轎車。車窗搖下來一半,時承的側(cè)臉在陽光下顯得有些模糊,他穿著件深灰色的羊絨衫,袖口整齊地卷到小臂,與這條布滿塵土的老街格格不入。我的腳步突然頓住,塑料袋里的豆腐晃了晃,在透明的包裝袋里顫巍巍的。
“硯舟?!睍r承先看見了我,推開車門站起來。他比上次見面時清瘦了些,眼下有淡淡的青黑,大概沒睡好。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豆腐上時,他的喉結(jié)輕輕動了動,像有話要說,最終卻只是點點頭,“東西都送到了?”
爸爸直起腰,后腰的舊傷牽扯著疼,他扶著葡萄架緩了緩,才朝我們這邊喊:“進(jìn)來坐,剛燒的水?!彼穆曇衾飵еc不自然的沙啞,眼角的皺紋比平時更深,我知道他昨晚又沒睡好,枕頭邊的降壓藥瓶空了小半瓶。
院子里的石榴樹落了片葉子,正好飄在時承锃亮的皮鞋上。他彎腰撿起來,指尖捏著枯葉的動作很輕,像怕碰碎什么。爸爸把新電鉆從包裝盒里取出來,電源線被他小心翼翼地展開,在水泥地上鋪成條長長的線,像條銀色的蛇?!斑@電鉆……挺沉?!彼氖种冈陂_關(guān)上按了按,機(jī)身輕微震動了下,他卻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。
“許先生,”時承的目光從電鉆移到爸爸身上,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恭敬,“我想和硯舟單獨聊聊,不知道方便嗎?”爸爸的動作頓了頓,把電鉆重新放回工具箱,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安靜的院子里格外清晰。他往我這邊看了眼,眼神里有擔(dān)憂,也有釋然,像終于放下了什么重?fù)?dān)。
“去吧,”他拍了拍我的胳膊,掌心的溫度透過襯衫傳過來,“早點回來,給你留著晚飯?!蔽尹c點頭,看見他轉(zhuǎn)身時悄悄把那件新的淺灰長袖往下拽了拽,想遮住袖口磨破的邊——那是他今早特意換上的,說見客人要體面些。
時承的車開得很穩(wěn),車廂里彌漫著淡淡的雪松味。我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,老舊的磚房漸漸被高樓取代,爸爸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越來越遠(yuǎn),最終縮成個模糊的小點。副駕駛座上放著個牛皮紙袋,鼓鼓囊囊的,不知道裝著什么。
飯館在市中心的商場頂樓,落地窗外能看見半個城市的風(fēng)景。包間里的燈光很柔和,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放著個青瓷花瓶,里面插著幾支康乃馨,花瓣邊緣有點發(fā)蔫,像被人遺忘了很久。時承把菜單推到我面前,指尖在“糖醋排骨”那頁停了停,“想吃什么?”
我沒看菜單,目光落在窗外的車流上。遠(yuǎn)處的工地正在施工,吊塔的影子在陽光下緩緩移動,突然想起爸爸此刻大概正蹲在院子里研究新電鉆,他總說“機(jī)器這東西,得順著性子來”。喉結(jié)動了動,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(fā)抖:“他們還好嗎?”
時承的手指突然僵住,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,指節(jié)泛白。他低下頭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,沉默了很久才開口,聲音低得像從地底鉆出來:“已經(jīng)死了。在2年前…………”
“轟”的一聲,我的腦子突然一片空白。窗外的車流、桌上的康乃馨、時承模糊的臉,都像被揉皺的紙,在眼前晃來晃去。手里的玻璃杯“咔噠”一聲撞在桌腿上,冰水濺在褲腿上,冰涼的觸感順著皮膚往骨頭縫里鉆,卻感覺不到冷。
“怎么會……”這句話問出口時,我的聲音已經(jīng)變了調(diào)。十幾年來,我無數(shù)次想象過和親生父母見面的場景,或許會爭吵,或許會哭泣,卻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結(jié)局。許厚安蹲在雪地里抱著襁褓的畫面突然涌上來,他的軍大衣上落滿雪花,睫毛上結(jié)著冰碴,卻把唯一的熱水袋塞進(jìn)了我的襁褓。
時承從牛皮紙袋里拿出個相框,邊緣有些磨損。照片上的中年男女依偎在一起,女人穿著件紅色的連衣裙,眉眼間和我有幾分相似;男人戴著副金絲眼鏡,笑容溫和。他們身后是片金色的麥田,風(fēng)吹起女人的裙擺,像只展翅的蝴蝶?!斑@是他們最后一張合照,在國外拍的。”他的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的人,聲音里帶著哽咽,“媽媽走得很突然,腦瘤,查出來時已經(jīng)晚了。爸爸……在她走后的第三個月,心臟病發(fā)作,沒搶救過來。”
我的眼淚突然掉下來,砸在相框的玻璃上,暈開一片水漬。原來那些被我在心里反復(fù)咀嚼的怨恨、委屈、好奇,最終都落進(jìn)了空無一人的深淵。時承遞過來的紙巾被我攥在手里,很快濕透了,像塊吸飽了水的海綿。
“他們到死都在說對不起你。”時承的聲音越來越低,像在說一個遙遠(yuǎn)的故事,“媽媽總把你百天的照片帶在身上,說等找到你,要親手給你做件紅棉襖,就像照片里那件。爸爸晚年得了抑郁癥,總說要是當(dāng)年沒出國,你就不會……”他的話被抽泣打斷,肩膀輕輕抖著,像個迷路的孩子。
我看著窗外的天空,云層很厚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突然想起許厚安每年過年都會給我做件新棉襖,針腳歪歪扭扭的,棉花塞得不均勻,卻總說“暖和”。有次我嫌樣式老氣,偷偷藏起來,他發(fā)現(xiàn)后沒生氣,只是蹲在燈下重新拆了改,手指被針扎破了好幾處,血珠滴在布料上,像朵小小的紅梅。
“他們臨終前,讓我一定要找到你,”時承從紙袋里拿出個小小的木盒子,推到我面前,“說把這個交給你。”盒子是紫檀木的,表面刻著細(xì)密的花紋,鎖扣是黃銅的,已經(jīng)有些氧化。打開的瞬間,一股淡淡的樟木味飄出來,里面放著塊玉佩,上面刻著個“璟”字,和我襁褓里的長命鎖上的字如出一轍。
“這是你滿月時,爺爺送的。”時承的指尖點在玉佩上,“他們說,等你回來,就告訴你,你的名字叫時璟?!蔽夷笾衽宓氖种竿蝗皇站o,冰涼的玉石硌得掌心發(fā)疼。十幾年來,“許硯舟”這三個字早已刻進(jìn)骨子里,和許厚安的咳嗽聲、院子里的葡萄架、閣樓的木板聲緊緊連在一起,像棵盤根錯節(jié)的老樹。
“我還是叫許硯舟。”這句話說出口時,我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許多。窗外的陽光穿過云層照進(jìn)來,在桌布上投下塊光斑,像塊溫暖的金子?!鞍职帜昙o(jì)大了,記不住新名字?!蔽蚁肫鹪S厚安每次喊我“硯舟”時,尾音總會微微上揚,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寵溺,像在喚什么稀世珍寶。
時承的眼睛突然紅了,他別過頭看向窗外,肩膀輕輕抖著。過了很久,才聲音沙啞地說:“我知道了?!彼o我倒了杯熱水,蒸汽模糊了他的臉,“公司還有些股份,都轉(zhuǎn)到你名下吧,算是……他們的一點心意?!?/p>
“不用了。”我搖搖頭,把玉佩放回木盒里,“爸爸總說,人要靠自己掙飯吃?!蔽蚁肫鹚看谓油晁交?,數(shù)著皺巴巴的鈔票時,眼睛里的光比任何珠寶都亮,“如果你真的想做些什么,就幫爸爸把院子里的地面鋪一下,下雨總積水,他的膝蓋不好。”
時承點點頭,從公文包里拿出張名片推過來:“這是我的私人電話,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。”名片上的字跡和上次那張一樣遒勁有力,卻在我眼里變得模糊起來。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,遠(yuǎn)處的工地亮起了燈,像無數(shù)只眼睛在盯著我。
“該回去了,爸爸等著吃飯?!蔽艺酒鹕頃r,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。時承也跟著站起來,想說什么,最終卻只是幫我拉開了門。走廊里的服務(wù)員端著菜走過,香氣撲鼻,我卻突然想念爸爸做的白菜豆腐,清湯寡水的,卻總帶著股暖暖的煙火氣。
車子駛回老街時,巷口的路燈已經(jīng)亮了。許厚安正站在院門口張望,手里攥著件我的外套,風(fēng)把他的衣角吹得獵獵作響??匆娢覀兊能?,他慌忙把外套往身后藏,像個被抓了現(xiàn)行的孩子,眼角的皺紋在燈光下卻笑得像朵盛開的菊花。
“爸,我回來了?!蔽彝崎_車門跑過去,外套上還帶著他身上的體溫,混著淡淡的機(jī)油味——那是他修東西時總會沾上的味道。時承的車停在巷口,沒有進(jìn)來,只是朝我們這邊揮了揮手,然后緩緩駛遠(yuǎn),像從未出現(xiàn)過。
“餓了吧?”爸爸把我往院子里拉,手里的電鉆還沒放回去,電源線拖在地上,像條跟著我們的尾巴,“給你留著白菜豆腐,熱一熱就能吃?!蔽铱粗W角的白發(fā)在燈光下泛著銀光,突然覺得剛才在飯館里的一切都像場夢,只有此刻院子里的煙火氣,父親手掌的溫度,才是最真實的存在。
廚房很快飄起了熱氣,白菜豆腐在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。爸爸蹲在灶臺前添柴,火光映紅了他的側(cè)臉,皺紋里的灰都顯了出來。我靠在門框上看著他,突然明白,所謂的歸宿,從來不是血脈的羈絆,而是這十八年來,他為我熬的每一碗粥,縫的每一件衣服,修的每一件東西,是這個小小的院子里,永遠(yuǎn)為我亮著一盞燈,溫暖而堅定,比任何血緣都更牢固!?。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