閣樓的木板在身下發(fā)出"吱呀"的呻吟，混著墻角霉味，像誰被捂住嘴的嘆息。我盯著天花板上的蛛網(wǎng)，月光從氣窗擠進來，在蛛絲上結(jié)出冰冷的霜。樓下的咳嗽聲又起，爸爸的老毛病總在夜里犯，那聲音裹著座鐘的滴答，像小錘子敲在心上。煙盒里的名片早被我攥得發(fā)潮，"時承"兩個字的邊角卷著，像只蜷起的蝦！

床頭柜上的手機亮著，屏幕上顯示凌晨一點十七分。我數(shù)著電量格子從78掉到77，指尖懸在撥號鍵上方，汗?jié)n在玻璃屏上洇出個模糊的圈。樓下的咳嗽聲停了，接著是拖鞋蹭過地板的聲音，爸爸大概又去喝降壓藥了——藥瓶的瓶蓋總是擰不緊，每次都要發(fā)出“咔噠”一聲輕響。

撥號鍵被按下去的瞬間，我的心跳突然竄到嗓子眼。電話接通的提示音像根繃緊的弦，每響一聲，閣樓的木地板就跟著顫一下。直到第三聲，那邊傳來時承帶著睡意的聲音：“哪位？”他的聲音比白天沙啞些，背景里隱約有鋼琴聲，輕得像羽毛落在水面。

“是我，許硯舟?！蔽业穆曇粼诎l(fā)抖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氣窗外的風(fēng)突然大起來，葡萄葉拍打玻璃的聲音，像無數(shù)只手在外面撓。時承沉默了兩秒，然后是布料摩擦的聲響，大概是坐起身：“我等你電話很久了?！?/p>

他的話讓我鼻尖一酸，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機，塑料殼的棱角硌得指節(jié)發(fā)疼。我張了張嘴，想說“我不認(rèn)識你，不想跟你走”，又想說“如果跟你走了 ，爸爸是不是可以過上好日子”，可最終只憋出一句：“如果我跟你走了，爸爸怎么辦？？？”這句話落地時，我聽見自己的牙齒在打顫，連帶著手機屏幕都跟著晃。樓下的座鐘敲了一下，沉悶的響聲里，爸爸翻身的動靜清晰可聞——他的床墊早就塌了個坑，每次翻身都要發(fā)出“吱呀”的呻吟，像頭疲憊的老黃牛。

時承的呼吸頓了頓，背景里的鋼琴聲停了?！拔視o許先生請最好的護工，”他的聲音很平靜，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，“再給他買套帶電梯的房子，在市中心，離醫(yī)院近?！蔽蚁胂笾职知氉宰谀吧纳嘲l(fā)上，手里攥著那把磨得發(fā)亮的扳手，眼神茫然地看著窗外的高樓大廈，突然覺得喉嚨發(fā)緊。

“他修了一輩子電路，手上的繭子比核桃還硬?！蔽颐w樓墻角的電鉆線，線皮上的裂紋里還嵌著去年修空調(diào)時蹭的灰塵，“護工能替他蹲在地上給張奶奶修臺燈嗎？能在梅雨季幫他把我枕頭吹干嗎？”時承沒說話，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，大概在記錄我說的話，像在處理一份普通的合同。

樓下的燈亮了，橘黃色的光透過地板縫滲上來，在墻上投下道細(xì)長的光帶。爸爸的腳步聲停在樓梯口，我趕緊把手機按在胸口，聽筒里的呼吸聲和我的心跳撞在一起，亂成一團。過了會兒，腳步聲又慢慢退回去，接著是茶杯放在桌上的輕響——他總是這樣，只要我夜里翻身次數(shù)多了，就會熱杯牛奶放在我門口，說“喝了睡得香”。

“你們?yōu)槭裁磼仐壩?？？?。?！”這句話像憋了許久的驚雷，突然炸在空氣里，連帶著胸腔都在發(fā)顫。我的眼淚突然掉下來，砸在手機屏上，暈開一片水漬。氣窗的玻璃上，我的影子模糊不清，像張被揉皺的舊照片。我經(jīng)常聽到爸爸講小時候的事：“那會兒你才丁點大，趕上雪夜出門，我裹著軍大衣抱你，就怕你凍著，趕緊把懷里的熱水袋塞你襁褓里，摸著你暖乎乎的，我心里才踏實。”

時承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，低得像浸在溫水里，尾音還裹著點不易察覺的哽咽：“當(dāng)年你還小，我突然被查出心臟病復(fù)發(fā)，醫(yī)生說再拖就危險了，爸媽連夜帶我飛國外做手術(shù)?！彼D了頓，聲音更啞了，“走得急，只能先把你托付給親戚，想著等我穩(wěn)定了就回來接你。”

“可等我術(shù)后能下床，爸媽立刻回國找你，可是，我們找不到你 ！后來，我們知道他們觸犯法律，逃到國外了！……”他的話斷成了碎塊，像被風(fēng)刮得晃悠的碎紙片，“這十幾年，我們一直在找你，線上線下登了無數(shù)次尋人啟事，可還是沒有消息，直到最近……………”

“尋人啟事？”我打斷他，指甲幾乎要戳穿手機殼，“我爸撿我的時候，襁褓里只有塊繡著‘璟’字的長命鎖！你們的尋人啟事上，有寫過我右耳后面有顆痣嗎？有寫過我小時候總愛咬著衣角睡覺嗎？……”閣樓的木板又在響，這次是爸爸的腳步聲，他大概被我的聲音吵醒了，正站在樓梯底下猶豫著要不要上來。

“那顆痣我記得，”時承的聲音突然激動起來，“你滿月的時候，我還跟爸媽說，像顆小小的星星。”背景里傳來翻東西的聲音，嘩啦啦的紙張聲里，他的聲音帶著哭腔，“我這里有你百天的照片，你穿著虎頭鞋，手里攥著撥浪鼓………”

“我爸給我做過木頭撥浪鼓，”我盯著氣窗上的冰花，突然笑了，眼淚卻流得更兇，“手柄處刻著我的名字，他說怕我弄丟了。去年搬家時摔斷了，他蹲在地上粘了三個小時，說‘這是硯舟的第一個玩具’?！睒窍碌哪_步聲消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茶杯輕放在桌子的聲音——爸爸總是這樣，明明擔(dān)心得不行，卻總在樓梯口徘徊，怕打擾我。

時承在那邊說了些什么，我已經(jīng)聽不太清了。爸爸時不時的咳嗽聲、座鐘的滴答聲、窗外的風(fēng)聲，像潮水般涌過來，把他的聲音淹沒在里面。我想起小時候發(fā)燒，爸爸背著我往醫(yī)院跑，結(jié)果自己著涼了；想起他把工地發(fā)的福利月餅藏在床底，等我放學(xué)回來，月餅皮都潮了，他卻笑著說“這樣更甜”；想起我大學(xué)錄取通知書寄來那天，他蹲在院子里哭，石榴樹的影子落在他佝僂的背上，像幅被淚水泡皺的畫。

“當(dāng)年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？”我把手機貼得更近，聽筒燙得像塊烙鐵。氣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，閣樓里頓時暗下來，只有手機屏幕的光映著我的臉，慘白得像張紙。樓下的爸爸輕輕嘆了口氣，床墊又發(fā)出“吱呀”一聲，他大概又沒睡著，在聽樓上的動靜。

時承的聲音變得很輕，像在說一個遙遠(yuǎn)的故事：“爸爸公司周轉(zhuǎn)不開，媽媽由于一邊顧家，一邊借錢………累出了病，我那時候也查出心臟病…………”他的聲音越來越低，越來越啞，最后幾個字幾乎輕得聽不見，"我們……我們那時候以為……以為很快就能回來接你，真的沒想到……一去，就是十幾年……………"電話里突然傳來"哐當(dāng)"一聲，像是玻璃杯被慌亂地碰倒，緊接著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，然后是努力克制卻依然泄露出來的、壓抑的嗚咽……

我突然想起爸爸的工資卡，每個月到賬的3217元，扣除房租和生活費后所剩無幾，卻總能在我需要的時候，從皺巴巴的信封里數(shù)出整整齊齊的鈔票。他的工具箱里，永遠(yuǎn)放著給我修自行車的扳手，給我補鞋底的膠水，給我釘書架的釘子——那些不起眼的小物件，被他的手磨得發(fā)亮，像藏著無數(shù)個溫暖的秘密。

“我知道了?！蔽掖驍鄷r承的話，手指在掛斷鍵上懸著。樓下的座鐘敲了兩下，爸爸房間的燈還亮著，門縫里漏出的光，像條溫暖的綢帶?！叭绻阏娴南胙a償，”我的聲音突然平靜下來，“就幫爸爸把院子里的葡萄架重新搭一下，他的胳膊抬不高了。再給他買臺新的電鉆，舊的那臺總是卡殼…”

時承大概沒料到我會這么說，愣了很久才應(yīng)聲：“好，我明天就派人去辦。”我沒再說話，直接按了掛斷鍵。手機屏幕暗下去的瞬間，閣樓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，還有樓下爸爸輕輕哼起的調(diào)子——那是他哄我睡覺時總唱的童謠，跑調(diào)跑得厲害，卻比任何鋼琴曲都動聽。

我摸著口袋里的煙盒，把名片重新折好放進去，塞回衣柜深處。下樓時，樓梯的第三級發(fā)出“咔噠”一聲輕響，這是爸爸特意做的記號，怕我夜里下來摔著。他房間的門虛掩著，月光從縫里鉆進去，照在他鬢角的白發(fā)上，像撒了把碎鹽。

“爸，睡不著？”我推開門時，爸爸正往杯子里倒熱水，手背上的青筋像老樹根。他慌忙把杯子往我面前推，蒸汽模糊了他的老花鏡：“給你泡了杯蜂蜜水，潤潤喉?！?我看著他眼底密密麻麻的紅血絲，突然明白他哪里是睡不著，他根本就是一直坐在這兒等我下樓。

坐在他對面的小板凳上，蜂蜜水的甜香漫開來。他的手指在膝蓋上摩挲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：“是不是爸太自私了？”我搖搖頭，把杯子遞給他，蜂蜜水在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：“明天我們?nèi)ベI新的葡萄架竹竿吧，要最粗的那種?！?/p>

爸爸的眼睛突然亮起來，像被點燃的星星。他點點頭，往我杯子里又加了勺蜂蜜：“再買把新鋸子，你小時候總搶我的用，差點鋸到手指?！蔽倚χ肫鹉莻€下午，他把我的小手握在他掌心，一點點教我拉鋸，木屑落在我們的肩膀上，像場溫暖的雪。

座鐘敲到第三下時，我讓爸爸休息。他的床墊雖然有點塌了，但他說還能用 就是不換！被子曬得有太陽的味道，還別著我高中時送他的徽章，銹跡斑斑的，卻被別得很牢?！鞍?，以后別熬夜等我了?！蔽?guī)退春帽唤牵氖滞蝗蛔プ∥业氖滞?，掌心的溫度燙得像團火。

“硯舟，”他的聲音很輕，卻帶著千鈞重量，“不管到什么時候，這里都是你的家。”我點點頭，看著他閉上眼睛，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，像朵終于放下心事的花。閣樓的木板還在響，這次卻像首溫柔的歌，陪著我們沉入夢鄉(xiāng)。

窗外的月光漸漸淡了，葡萄葉上的露珠悄悄滑落，在院心的石板路上，暈開個小小的濕痕，像滴永遠(yuǎn)不會干涸的淚。我知道，有些問題或許永遠(yuǎn)沒有標(biāo)準(zhǔn)答案，但只要樓下的咳嗽聲還在，座鐘的滴答聲還在，爸爸遞過來的蜂蜜水還在，這個小小的院子，就永遠(yuǎn)是我最堅實的依靠！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