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野縣的秋夜總裹著山間漫下來的涼意,風(fēng)從半開的木窗鉆進(jìn)來,拂動桌角掛著的淺藍(lán)布簾,也吹得燭火輕輕晃了晃。七歲的諸伏景光穿著米白色的針織小衫,膝蓋抵著冰涼的地板,整個人扒在餐桌邊緣,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母親的動作——她正端著最后一碗味噌湯走過來,瓷碗邊緣凝著細(xì)密的水珠,湯面飄著嫩黃的蔥花,熱氣裹著鮮美的香氣,漫過整個屋子。
這張木質(zhì)餐桌跟著家里好些年了,表面的紋路被歲月磨得溫潤,縫隙里還浸著白日陽光曬透的暖意,摸上去軟乎乎的不硌手。父親剛批改完的學(xué)生作業(yè)整齊摞在角落,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,畫著兩朵歪扭的櫻花,花瓣涂得紅一塊粉一塊,是班上孩子特意送給他的禮物,父親寶貝得很,特意壓在作業(yè)最上面。景光盯著那櫻花看了會兒,伸手偷偷碰了碰,指尖剛觸到紙面,就被母親輕輕拍了下手背:“別碰,爸爸還要把作業(yè)還給小朋友呢?!?/p>
他吐了吐舌頭,乖乖收回手,從口袋里摸出半塊梅子含進(jìn)嘴里。酸甜的滋味瞬間在舌尖散開,帶著淡淡的果香,他含著梅子,鼓著腮幫,正琢磨著等會兒要跟父親要一顆糖,門口的門鈴?fù)蝗弧岸_硕_恕奔贝夙懫?,像有人在著急地敲著心門,打破了屋里的寧靜。
父親放下手里的茶杯,起身去開門,木屐踩在地板上,發(fā)出“嗒嗒”的輕響。腳步聲剛落在玄關(guān),客廳就傳來熟悉的寒暄聲,是常來家里做客的外守叔叔,他總愛給景光帶水果糖,景光聽見聲音,立刻從地板上爬起來,晃著小短腿就想往玄關(guān)跑,要跟外守叔叔打招呼。
可沒等他跑出兩步,外守叔叔的聲音突然變了調(diào),不再是往常的溫和,反而變得暴躁又尖利,像被人踩住尾巴的野獸,嘶吼著什么。景光腳步一頓,愣在原地,還沒反應(yīng)過來,母親就臉色驟變,快步?jīng)_過來,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。她的指尖帶著明顯的顫抖,卻異常有力,攥得景光的胳膊微微發(fā)疼,沒等景光開口問“媽媽怎么了”,就被母親往餐廳角落的墻柜里塞。
墻柜里疊著好幾床被褥,都是母親早上剛曬過的,還帶著陽光和艾草的香味。母親蹲下來,雙手捧著景光的臉,眼底滿是慌亂,卻強(qiáng)撐著鎮(zhèn)定,聲音壓得很低:“景光,乖,聽媽媽的話,無論外面聽到什么聲音,都不許出聲,也不許出來,等媽媽來接你,好不好?”她的拇指輕輕蹭過景光的臉頰,帶著體溫的觸感讓景光莫名心慌,他含著梅子,點(diǎn)了點(diǎn)頭,還想跟母親說“媽媽也要小心”,可母親已經(jīng)迅速起身,輕輕關(guān)上了柜門。
“咔嗒”一聲輕響,像一把鎖,將景光與外面的世界徹底隔絕開來。黑暗瞬間吞噬了他,只有柜門百葉窗的縫隙里,透進(jìn)來幾縷微弱的光,勉強(qiáng)能看清周圍疊放的被褥輪廓。景光蜷縮在被褥中間,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(tuán),雙手緊緊抱著膝蓋,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往外看,只能瞥見客廳里晃動的模糊光影,還有斷斷續(xù)續(xù)傳進(jìn)來的聲音。
很快,父親痛苦的呻吟突然刺破空氣,尖銳又凄厲,像被什么重物砸中,景光的心猛地一揪,下意識就想喊“爸爸”,可想起母親的話,又趕緊捂住嘴巴,指甲深深掐進(jìn)掌心,疼得他眼淚瞬間涌了上來,卻不敢哭出聲,只能任由眼淚砸在被褥上,暈開一小片濕痕。緊接著,母親的哭喊、器物翻倒的脆響、家具被推倒的“轟隆”聲混在一起,像一場混亂的暴雨,砸得景光耳朵發(fā)疼,也砸得他渾身發(fā)抖。
鐵銹般的血腥味順著百葉窗的縫隙鉆進(jìn)來,一開始很淡,后來越來越濃,帶著刺鼻的氣息,慢慢蓋過了被褥上的陽光味,也蓋過了餐桌上味噌湯的香氣。景光死死閉著眼睛,把頭埋進(jìn)被褥里,不想聽,也不想聞,可那些聲音、那些氣息,卻像藤蔓一樣,死死纏著他,讓他喘不過氣。不知過了多久,外面的喧囂漸漸平息,只剩下一片死寂,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,還有外面?zhèn)鱽淼?、一個男人捏著尖嗓子反復(fù)哼唱的聲音:“沒事了哦~景光出來吧~叔叔給你糖吃~”
那聲音黏膩又詭異,像毒蛇的信子,舔舐著墻柜的每一寸縫隙,也舔舐著景光緊繃的神經(jīng)。他縮在被褥里,身體抖得更厲害了,牙齒忍不住打顫,卻依舊死死咬著嘴唇,沒發(fā)出一點(diǎn)聲音。他怕,怕自己一出聲,就會像爸爸媽媽一樣,再也見不到哥哥,見不到明天的太陽。
不知熬了多久,景光在恐懼與疲憊中昏昏沉沉睡去。夢里,他又回到了白天,父親抱著他教他寫漢字,母親在廚房煮著他愛吃的銅鑼燒,陽光暖暖的,一切都好好的??蓻]等他拿到銅鑼燒,夢里的場景突然變成了黑暗的墻柜,父親的呻吟、母親的哭喊又響了起來,他嚇得大叫,猛地從夢里驚醒。
就在這時,柜門被輕輕拉開,一道明亮的光線突然透進(jìn)來,刺得景光睜不開眼睛。他下意識瞇起眼,感覺一雙溫暖的手伸了進(jìn)來,輕輕將他抱起來。熟悉的檀香氣息縈繞在鼻尖,是哥哥諸伏高明——哥哥參加夏令營,本來還要再過幾天才回來,怎么現(xiàn)在就回來了?
景光靠在哥哥的懷里,慢慢睜開眼睛,看見十七歲的諸伏高明穿著夏令營的藍(lán)色制服,臉上沒有一點(diǎn)淚痕,只是下頜線繃得緊緊的,像要把所有情緒都藏起來,可眼底的紅血絲卻藏不住,翻涌著化不開的悲痛?!熬肮猓瑒e怕,哥哥在?!备呙鞯穆曇艉芊€(wěn),像往常一樣溫和,可抱著他的手臂卻在微微顫抖,力道大得幾乎要把他揉進(jìn)懷里。
景光順著哥哥的視線往餐桌旁看去,只見地板上蓋著兩塊白色的布,那熟悉的輪廓,像極了爸爸媽媽的身形。他的喉嚨里突然涌上一陣酸澀,想喊“爸爸”“媽媽”,可話到嘴邊,卻只擠出破碎的嗚咽聲,像被堵住了喉嚨,怎么也發(fā)不出完整的聲音。高明察覺到他的動靜,輕輕拍著他的背,聲音更柔了些:“沒事,景光,說不出就不說,哥哥陪著你。”
自那以后,諸伏景光就成了旁人眼里“不會說話的孩子”。諸伏高明處理完父母的后事,帶著他搬到了海邊的親戚家暫住——高明說,海邊的風(fēng)大,能吹散心里的難過,或許能讓景光好起來。可景光還是老樣子,不愛說話,也不愛跟人打交道,每天都愛一個人躲到?jīng)]人的礁石灘上,坐在礁石上,盯著海面發(fā)呆。海浪拍打著礁石,發(fā)出“嘩嘩”的聲響,他就那樣坐著,從日出坐到日落,不管親戚怎么喊他,不管高明怎么跟他說話,他都只是睜著濕漉漉的眼睛,看著海面,一句話也吐不出來。
高明看著他這樣,心里又疼又急,卻沒再逼他,只是每天都會跟著他去礁石灘,遠(yuǎn)遠(yuǎn)地站著,不打擾他,也不讓他一個人有危險。日子一天天過去,秋意漸漸淡了,海邊的風(fēng)也沒那么涼了,可景光還是沒開口說過一句話,喉嚨像被秋夜的陰影堵住,再也發(fā)不出聲音。
那天午后,天空格外藍(lán),沒有云,陽光灑在海面上,像撒了一層碎金子,晃得人眼睛發(fā)亮。景光像往常一樣,坐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上,盯著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發(fā)呆——倒影里的小孩,眼睛紅紅的,臉色也不好,一點(diǎn)也不像以前那個愛蹦愛跳、愛跟在爸爸媽媽身后喊人的諸伏景光。他伸出手,輕輕碰了碰水面,倒影立刻碎了,像他再也回不去的童年。
他看得入了神,沒注意到礁石邊緣長著一層濕滑的苔蘚。起身想換個姿勢時,腳下突然一滑,身體瞬間失去平衡,“撲通”一聲,直直往海里摔去。咸澀的海水猛地灌進(jìn)他的鼻腔和嘴巴,帶著冰冷的氣息,順著喉嚨往肺里鉆,疼得他眼淚直流。他小小的手在水里胡亂揮舞著,想抓住點(diǎn)什么,可周圍只有冰涼的海水,他只能一點(diǎn)點(diǎn)往下沉,意識也漸漸模糊,腦海里又閃過秋夜墻柜里的黑暗,還有爸爸媽媽的身影。
“不要……”他在心里喊著,卻發(fā)不出一點(diǎn)聲音,就在意識快要徹底散掉的時候,他突然感覺自己被一團(tuán)溫暖裹住了,不像海水那么涼,反而帶著淡淡的海水清香。他費(fèi)力地睜開眼睛,模糊中,看見一頭粉色的長長卷發(fā)在水里散開,像盛開的粉色海藻,發(fā)間別著一枚紫色的星星發(fā)夾,在水里晃著淡淡的光。
再往上看,是一雙像大海星辰一樣的眼睛,瞳孔里映著海面的陽光,亮得像落了星星,溫柔地看著他。女孩的下半身,是一條漂亮的藍(lán)色魚尾,鱗片在陽光的折射下,泛著瑩潤的光澤,輕輕擺動著,帶著他往海面游去。景光愣在原地,忘了掙扎,只覺得眼前的女孩,像從深海里走出來的公主,好看得不像真的。
沒一會兒,女孩就帶著他游到了礁石旁,輕輕將他托到礁石上。她自己則趴在礁石邊緣,上半身靠在礁石上,下半身的藍(lán)色魚尾還在水里輕輕擺動,濺起細(xì)碎的水珠,落在景光的衣角上。粉色的卷發(fā)沾著水珠,順著臉頰往下滴,她抬手,用指尖幫景光拂掉衣領(lǐng)上的沙粒,指尖帶著海水的涼意,卻不硌人。
“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呀?”女孩的聲音軟乎乎的,像棉花糖一樣,帶著點(diǎn)天真的稚氣。景光張了張嘴,喉嚨依舊發(fā)緊,像被什么堵住,只能輕輕搖了搖頭,眼神里帶著點(diǎn)不好意思,還有點(diǎn)沒散的慌亂。
溫蒂·愛麗絲看著他濕漉漉的眼睛,又看了看他緊緊抿著的嘴,想起剛才在水里,聽見他心里的“不要”,知道他肯定很害怕。她皺了皺小眉頭,又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辦法,眼睛一亮,往前湊了湊。她的臉頰本來就因為剛才用力游泳而泛著紅暈,這會兒湊得近了,紅得更厲害,像熟透的櫻桃,連耳尖都透著粉。
沒等景光反應(yīng)過來,溫蒂突然踮起腳尖(雖然上半身靠在礁石上,動作有些笨拙),柔軟的嘴唇輕輕在他泛紅的臉頰上碰了一下。那觸感很輕,像海風(fēng)拂過發(fā)燙的皮膚,又像一片花瓣落在臉上,帶著淡淡的海水清香。
“這樣,你就不怕啦!”溫蒂說完,自己的臉更紅了,趕緊往后退了半步,雙手攥著自己的粉色卷發(fā),眼神也不敢再看景光,偷偷往旁邊瞟,連發(fā)間的紫色星星發(fā)夾都跟著輕輕晃。
臉頰上的溫度順著血管往心口竄,像一團(tuán)小火苗,慢慢燒遍了全身。景光盯著女孩通紅的耳尖,又摸了摸自己被親吻過的臉頰,喉嚨里突然傳來一陣陌生的癢意,不像以前那樣發(fā)緊,反而像有什么東西要沖破阻礙,慢慢冒出來。
他吸了吸鼻子,又張了張嘴,先是發(fā)出一陣細(xì)碎的“啊”聲,緊接著,斷斷續(xù)續(xù)、帶著點(diǎn)破音,卻格外清晰的話,終于從他喉嚨里擠了出來:“你…你是誰呀?”
這是自秋夜之后,他說的第一句話。溫蒂猛地轉(zhuǎn)過頭,眼睛亮得像落了滿船的星光,她湊過來,盯著景光的臉,笑得格外甜,粉色的卷發(fā)晃了晃,紫色的星星發(fā)夾也跟著閃:“我是溫蒂·愛麗絲!你終于說話啦!”
景光看著她的笑臉,臉頰也燒得更厲害了,趕緊低下頭,雙手放在膝蓋上,輕輕攥著衣角,卻悄悄把被親吻過的那側(cè)臉頰,往衣領(lǐng)里藏了藏。海浪依舊拍著礁石,陽光依舊灑在海面上,可這一次,景光的心里,沒有了秋夜的陰影,只剩下女孩粉色的卷發(fā)、紫色的星星發(fā)夾,還有剛才那輕輕一吻的溫度,像一顆小種子,悄悄在心里扎了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