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野縣的初夏總裹著樟樹的清香，風(fēng)從校園的圍墻外漫進來，吹得教學(xué)樓前的香樟葉“沙沙”響，細碎的陽光透過葉片縫隙，在地上織出斑駁的光影。小學(xué)的綠化帶里，淡紫色的藤蘿爬滿了木架，一串串花穗垂下來，像掛著滿架的紫霧，成了許多同學(xué)課間愛躲的角落，卻唯獨是降谷零最不愿靠近的地方。

那時他剛隨家人搬來長野不久，淺金色的頭發(fā)在一眾黑發(fā)里格外扎眼，偏深的膚色又總被人指指點點，像顆不合群的小石子，落在整齊的沙堆里。高年級的學(xué)長最愛把他堵在藤蘿架下欺負——他們會搶走他書包里的便當(dāng)，把飯團捏得不成形，還會圍著他起哄，故意拉長語調(diào)嘲笑他“不像日本人”，是“外來的異類”。小小的降谷零不愿低頭，早早學(xué)會了攥緊拳頭反抗，可年紀小、力氣弱，每次都落得滿身塵土，卻還是咬著牙不肯哭。

那天午休，陽光正好，藤蘿花的香氣飄得很遠。兩個高他一個頭的學(xué)長又準時堵在藤蘿架下，看到降谷零路過，立刻伸手攔住他。其中一個學(xué)長粗糙的手剛要扯住他的衣領(lǐng)，樹影里突然沖出個瘦小的身影，像只護著領(lǐng)地的小獸。諸伏景光攥著大把剛從花壇里挖的沙土，眼神里帶著幾分沒散的怯懦，卻還是咬著牙，狠狠朝學(xué)長臉上揚去。

塵土瞬間迷了對方的眼，學(xué)長們疼得齜牙咧嘴，抬手去揉眼睛。景光沒等他們反應(yīng)過來，一把抓住降谷零的手，拉著他轉(zhuǎn)身就跑。景光的手心沾著泥土和草葉的汁液，黏糊糊的，卻異常有力，指節(jié)攥得發(fā)白，像是怕一松手，降谷零就會再被欺負。降谷零被他拽著，穿過灑滿陽光的走廊，鞋底踩在地板上發(fā)出“噠噠”的急促聲響，直到兩人重重撞在教師辦公室的木門上，才停下腳步。

他們扶著墻大口喘氣，胸口起伏得厲害，額頭上都滲著細密的汗珠。陽光透過辦公室的窗欞，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上，混著塵土的痕跡，竟沒顯得狼狽，反倒生出幾分暖融融的意味。降谷零看著身邊臉色還泛著白，卻依舊緊緊攥著他手的景光，心里忽然軟了一塊——這是他搬來長野后，第一個愿意護著他的人。

自那以后，景光成了降谷零的“專屬翻譯官”。秋夜的陰影還沒完全從景光心里散去，他依舊說不出太多話，只有在溫蒂面前，才會笨拙地蹦出幾句完整的話，在旁人面前，喉嚨還是時常發(fā)緊。于是他就把想講的話，都寫在隨身攜帶的便簽紙上，字跡清秀工整，偶爾還會在文字旁邊畫些小表情，像藏著小秘密的糖果。

降谷零被老師批評上課走神時，低著頭站在講臺旁，心里又委屈又不服氣。下課鈴剛響，景光就悄悄湊過來，從口袋里摸出一張便簽紙遞給他。紙上畫著一只耷拉著耳朵的小狗，圓溜溜的眼睛里帶著點委屈，旁邊用清秀的字跡寫著“零已經(jīng)很棒啦，下次認真聽就好”。降谷零看著那只小狗，又看了看景光眼底的認真，心里的委屈瞬間散了大半，忍不住彎了彎嘴角。

有次體育課自由活動，幾個同學(xué)又圍著降谷零，嘲笑他的膚色像“曬黑的土塊”。降谷零攥緊拳頭，卻沒像往常一樣反抗，只是默默轉(zhuǎn)身走到角落，蹲在地上摳著草皮，偷偷難過。景光遠遠看到，立刻跑過去，蹲在他身邊，從口袋里掏出新的便簽紙。這次紙上畫著一個小小的人，攥著拳頭，眉頭皺得緊緊的，配文是“下次他們再笑你，我?guī)湍闳由惩?，比上次扔得更準”。降谷零看著那句幼稚的話，終于忍不住笑出聲，伸手拍了拍景光的肩膀：“好啊，到時候咱們一起扔?！?/p>

而降谷零也總想著對景光好。每天早上，他都會讓媽媽多做一塊檸檬派，裝在保溫盒里帶到學(xué)校，中午趁沒人注意，偷偷塞給景光。檸檬派帶著淡淡的奶香和酸甜的檸檬味，還是溫?zé)岬?。降谷零就坐在旁邊，看著景光小口小口吃掉，看著他眼底的陰郁一點點淡下去，取而代之的是淺淺的笑意，心里就覺得格外安心，好像自己也被這份暖意裹住了。

他們常在放學(xué)后的空教室里待著，直到夕陽把教室的影子拉得很長。降谷零愛打棒球，就拉著景光教他。他拿著棒球棍，耐心地跟景光說“握棍要用力，揮棒要快”，可景光的動作還是很生疏，揮棒時總找不準角度，偶爾還會差點打到自己，惹得降谷零忍不住笑?？删肮鈴牟慌鲁鲥e，會認真記住每一個要領(lǐng)，結(jié)束后，就掏出便簽紙，一筆一劃地寫“下次一定能接住零扔的球，不惹零笑了”。降谷零看到，趕緊擺手：“我沒笑你笨，我是覺得景光很認真，很棒?！?/p>

景光的手指很靈巧，就教降谷零折紙。他拿著一張正方形的彩紙，指尖輕輕一折、一壓，沒一會兒就折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櫻花，花瓣層層疊疊，還能輕輕展開。降谷零看得眼睛發(fā)亮，也跟著學(xué)，卻總把花瓣折歪，試了好幾次，終于折成一朵不算規(guī)整的櫻花。他拿著紙花，偷偷用鉛筆在花瓣上歪歪扭扭寫下“景光”兩個字，然后把紙花小心翼翼地塞進景光手心：“老師說，櫻花代表勇敢，景光要像櫻花一樣，慢慢變勇敢，好不好？”

景光捏著那朵紙花，指尖輕輕摩挲著上面歪扭的字跡，眼眶微微發(fā)紅。他沒說話，只是從口袋里掏出另一張彩紙，飛快地折了兩朵挨在一起的櫻花，一朵上面寫著“零”，一朵上面寫著“景”，然后把兩朵紙花放在降谷零的手心里，又指了指自己，再指了指降谷零，眼里帶著亮晶晶的光。降谷零瞬間懂了他的意思——他們要像這兩朵櫻花一樣，一直在一起。

景光的口袋里，總裝著一枚小小的櫻花木牌。那是哥哥諸伏高明去外地讀書前，特意親手做的，木牌打磨得很光滑，上面用小刀刻著一個小小的“明”字，還涂了一層清漆，帶著淡淡的木頭香。高明走的時候，把木牌塞進景光手里：“景光，想哥哥了，就摸一摸木牌，等哥哥放假回來，就帶你去看櫻花?！本肮夂軐氊愡@枚木牌，只在沒人的時候，才會偷偷從口袋里拿出來，用指尖摸一摸上面的“明”字，好像這樣，就能感受到哥哥的溫度。

有次放學(xué)后，景光又在空教室里摸木牌，沒注意到降谷零回來了。降谷零站在門口，看到他小心翼翼的樣子，沒有多問，只是默默從口袋里掏出一顆舊彈珠。彈珠是藍色的，表面有淡淡的花紋，是降谷零攢了很久的寶貝。他走過去，把彈珠遞給景光：“這個給你，和木牌一起放著，木牌是哥哥陪著你，彈珠就是我陪著你，這樣就像有兩個人陪著你啦。”

景光看著那顆彈珠，又看了看降谷零眼底的真誠，伸手接了過來，把彈珠和櫻花木牌疊放在口袋里。指尖能同時摸到木牌的溫潤和彈珠的冰涼，兩種觸感交織在一起，卻奇異地讓他覺得踏實了許多，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事，都有人會陪著他。

入夏后，長野總愛下大雨。有天夜里，雷聲滾滾，大雨“嘩啦啦”地砸在窗戶上，像要把玻璃砸破。景光突然發(fā)起高燒，額頭燙得嚇人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，夢里全是秋夜父母遇害那天的場景——黑暗的墻柜、刺鼻的血腥味、男人詭異的哼唱，嚇得他渾身發(fā)抖，冷汗浸濕了睡衣。

親戚去外地走親戚，家里只有他一個人。景光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，頭暈?zāi)垦５?，憑著模糊的記憶，摸到客廳的電話，按下了降谷零家的號碼。電話接通后，他張了張嘴，喉嚨卻像被堵住一樣，發(fā)不出一點聲音，只能對著聽筒急促地喘氣，偶爾擠出幾聲破碎的嗚咽。

降谷零剛洗完澡，聽到電話響，趕緊跑過去接。聽到聽筒里只有急促的喘氣聲，還有隱約的雷聲，他立刻聽出了不對勁——這是景光的聲音！他沒多問，抓起門口的傘，就沖進了雨里。雨太大了，傘根本擋不住，沒一會兒，他的頭發(fā)、衣服就全濕透了，冰涼的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滴，模糊了視線?？伤麤]停，憑著白天送景光回家的記憶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景光家的公寓跑。

當(dāng)他渾身濕透地敲開景光家的房門，看到景光蜷縮在沙發(fā)上，臉色蒼白，嘴唇干裂，渾身還在發(fā)抖時，心瞬間揪緊了。他立刻把傘扔在門口，快步走過去，蹲下來，把景光緊緊抱進懷里。他的衣服是濕的，卻還是用盡全力用體溫暖著景光冰涼的手腳，聲音放得又輕又柔：“景光，別怕，我來了，我在這兒陪著你，不離開?！?/p>

景光靠在他的懷里，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檸檬味，又感受到他溫暖的懷抱，緊繃的神經(jīng)終于放松下來，不再發(fā)抖，只是往他懷里縮了縮，小聲地、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喊了一聲：“零……”這是景光第一次在旁人面前，主動喊他的名字。降谷零愣了一下，隨即抱著他的力道更緊了些，眼眶也微微發(fā)熱：“我在，景光，我一直在?！?/p>

后來，景光在海邊見到溫蒂·愛麗絲時，第一次主動跟她講了很多話。他坐在礁石上，手里拿著降谷零送他的彈珠，絮絮叨叨地跟溫蒂說，他遇到了一個很好的朋友，叫降谷零，是他的幼馴染，會教他打棒球，會給她帶檸檬派，還會在他發(fā)燒的時候跑來陪他；他還跟溫蒂講學(xué)校里的趣事，講他們一起在空教室里折紙櫻花，一起躲學(xué)長的欺負。

溫蒂坐在他身邊，藍色的魚尾輕輕拍打著海水，粉色的卷發(fā)上沾著水珠，發(fā)間的紫色星星發(fā)夾在陽光下閃著光。她認真地聽著，偶爾點點頭，眼里滿是笑意：“景光有好朋友了，真好?！闭f著，她從深海里撈出一枚精致的海螺，遞到景光手里。海螺殼上綴著淡藍的海紋，內(nèi)壁泛著瑩潤的光，“這是定情海螺，你對著它說話，我就能聽到，而且晚上還會發(fā)光哦?！?/p>

景光接過海螺，指尖觸到溫潤的殼壁，心里暖暖的。他從口袋里掏出一顆泛著珠光的白珍珠——這是他攢了很久的零花錢，特意去海邊的飾品店買的，還讓老板配了細細的銀鏈，做成了項鏈。他又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粉色的發(fā)夾，發(fā)夾上綴著小小的珍珠，和溫蒂的眼睛一樣亮?！斑@是珍珠項鏈，給你戴，還有這個發(fā)夾，很好看，配你的卷發(fā)正好?！?/p>

溫蒂接過項鏈和發(fā)夾，開心得眼睛都亮了，立刻讓景光幫她戴上。景光小心翼翼地把項鏈繞到她頸后，又輕輕把發(fā)夾別在她的粉色卷發(fā)上。溫蒂低下頭，看著頸間的珍珠項鏈，又摸了摸發(fā)夾，笑著湊過去，在景光的臉頰上輕輕親了一下：“景光真好，我喜歡。”

景光的臉頰又紅了，趕緊低下頭，卻悄悄把溫蒂送他的定情海螺，和哥哥的櫻花木牌、降谷零的彈珠一起，放進了口袋里。口袋里裝著深海的約定，也裝著人間的羈絆，往后的日子，不管是遇到風(fēng)雨，還是走向遠方，他都不再是一個人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