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寶三載，長安的雪落得早。

曲江池畔的皇家別苑里，暖香熏得琉璃窗上蒙了層細霧，陸安凝卻嫌屋里悶，裹著狐裘披帛，提著支鎏金杖首的檀木杖，踩著碎雪往梅林里鉆。她今日穿的霧綃襦裙沾了雪粒子，粉紗披帛垂在臂彎，像揉皺的云，鬢邊那朵御苑牡丹被寒風吹得顫，卻依舊艷得灼眼。

“阿凝，仔細腳下！”侍女春桃的聲音追在身后，陸安凝卻只揮了揮杖，踩著積雪往梅林深處跑——前幾日她聽宮人道這里新移了幾株墨梅，開得比御苑的還盛，偏生父兄不許她亂跑，今日借著宮宴的由頭溜出來，正該尋個新鮮。

梅林深處的廊下，卻先撞進個清瘦的身影。

那人穿月白錦袍，外覆狐裘大氅，絨領蓬松得像團雪，玄冠上落了半寸細雪，長睫垂著，正低頭翻手里的書卷。廊下的風卷著雪粒子擦過他的袖角，他卻像未覺，指尖覆著細絨手套，翻頁的動作輕得像怕驚落梅枝上的雪。

陸安凝的檀木杖“篤”地戳在雪地里——她長在長安貴戚堆里，見過的世家公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，卻從沒見過這樣的人：像把浸了梅香的月光揉進了骨相里，清冷是真的，可垂睫時露出的鼻梁與淡色唇瓣，又裹著點漫不經心的疏懶，像春日里倚著欄干曬太陽的鶴。

那人似是聽見動靜，抬眸看來。

他的眼是淺褐色的，像融了雪的琥珀，落在她身上時，沒半分世家公子見了貴女的拘謹，反而帶了點輕淺的笑——不是諂媚的逢迎，是像看見枝頭上落了只紅雀般，溫和得漫不經心。

“陸小娘子？”他先開了口，聲音像雪落梅林的輕響，“這里地滑，仔細摔著。”

陸安凝眨了眨杏眼——她的名諱在長安貴女里是拔尖的，可這人語氣自然，倒像早認識她。她捏著杖首，驕矜的勁兒先冒了頭：“你認得我？”

“陸尚書的嫡女，長安城里誰不認得？”他合了書卷，指尖搭在狐裘領上撣了撣雪，“在下李昀銳，忝為崇文館校書郎。”

崇文館校書郎？陸安凝挑了挑眉——那是清貴的閑職，多是世家子弟鍍金的去處，可眼前這人身上沒半分紈绔氣，倒像真的是來梅林里讀書的。她正想再問，身后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，春桃喘著氣追來：“小娘子！可算找著您了——長樂公主那邊的宴開了，公主問您怎么沒來?！?/p>

陸安凝撇了撇嘴，正嫌煩，卻見李昀銳抬了抬眸，看向她身后的方向，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下。下一刻，一陣更重的腳步聲撞過來，伴著少年郎的調笑：“這不是陸小娘子？躲在這里做什么，莫不是嫌公主的宴沒意思？”

是新興侯的幼子李璋，向來在貴女堆里橫行霸道。他幾步走到陸安凝面前，目光落在她鬢邊的牡丹上，竟伸手想去摘：“這花是御苑新貢的吧？借我玩玩?！?/p>

陸安凝的脾氣瞬間炸了——她是被捧在金甌里長大的，哪受過這等冒犯？抬手就用檀木杖去擋，卻沒料到李璋手快，指尖已經擦到了花萼。

“放肆?！?/p>

冷而輕的聲音插進來，李昀銳不知何時站到了她身側，抬手扣住了李璋的腕子。他的力道不重，卻捏得李璋動不了，淡色唇瓣彎著，眼里的笑卻沒了溫度：“新興侯教你的規(guī)矩，是讓你對貴女動手？”

李璋認得李昀銳——雖只是個校書郎，可李家是老牌世家，李昀銳的父親是禮部侍郎，比新興侯的爵位根基深得多。他臉漲得通紅，卻不敢掙，只能甩著手后退：“你……多管閑事！”

“我管的是崇文館的規(guī)矩?！崩铌冷J松了手，指尖落回書卷上，語氣又輕緩下來，“陸小娘子是公主宴的貴客，李公子還是莫要擾了她的興致。”

李璋跺了跺腳，罵了句“掃興”，轉身跑了。

陸安凝還攥著檀木杖，指節(jié)因為用力泛著白，抬眸看李昀銳時，杏眼里還帶著點沒散的怒意，卻又摻了點好奇：“你……為何幫我？”

李昀銳低頭看她，淺褐色的眸子里又漫開笑，像雪落進了溫酒里：“陸小娘子是長安的紅雀，哪能讓野貓驚了？”

他這話里的調笑不重，卻恰好撓到了陸安凝的驕矜——她長這么大，還是第一次有人把她比作紅雀，不是嬌蠻的那種，是艷得理直氣壯的鮮活。她忍不住彎了唇，梨渦露出來，把一身的貴氣柔成了嬌憨：“你這人說話倒有意思。”

春桃在一旁急得跺腳：“小娘子，真的該去宴上了！”

陸安凝應了聲，卻沒立刻走，抬手指了指李昀銳手里的書卷：“你讀的是什么書？”

“《漢書·外戚傳》。”李昀銳把書卷遞過去一點，書頁上沾了片梅瓣，“正讀到陳皇后的部分?！?/p>

陸安凝撇了撇嘴：“有什么好看的？不如看話本子有趣。”

李昀銳低笑出聲，眸子里的光更軟：“陸小娘子喜歡看話本子？改日我尋些新出的，送進宮給你?！?/p>

陸安凝眼睛亮了——她父兄管得嚴，話本子都是偷偷讓春桃買的，若有人光明正大送，自然最好。她立刻點頭，把檀木杖往臂彎里一搭：“那說定了！我在公主的宴上，你……若得空也來？”

話出口她才覺出不妥——他只是個校書郎，哪能隨便進公主的宴？正想圓回來，卻見李昀銳彎了彎唇：“好，我得空便來?！?/p>

他站在梅林廊下，狐裘上的雪還沒化，像裹了層月光，笑起來時，連落雪都慢了半分。陸安凝忽然覺得，這長安的雪，好像沒那么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