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夏錦肆，昆侖山上修行三千年的桃花仙?；文侨眨瑤煾笇⒁幻短一ㄓ衽迦M我掌心，再三叮囑：“仙凡殊途，人間情愛最是噬心，若你執(zhí)意要去，便藏好仙力，莫讓凡人窺破身份，否則恐遭天譴，也誤了他人。”那時我握著玉佩，望著云端下的人間煙火，只當(dāng)師父是老生常談——三千年仙途漫漫，我倒要看看，這凡俗紅塵，究竟能有什么牽絆。

尋到尉遲書，是在那年暮春。我循著詩箋上的墨香，從昆侖一路追到臨安城外的破廟，剛落地，便見一個青衫少年坐在香案前，就著窗外的天光讀《山海經(jīng)》。他額前碎發(fā)被風(fēng)吹得微動，指尖輕輕拂過書頁上“桃都山有大桃樹”的字句，側(cè)臉在夕陽下泛著暖光，像極了昆侖春日里最柔的那縷陽光。

我捏了捏從路邊折的桃花枝，深吸一口氣，輕輕走到他面前。他聞聲抬頭，墨色眸子先是一愣，隨即瞪得圓圓的，手里的書“啪”地掉在地上，耳尖紅得比我手里的桃花還艷：“姑、姑娘，你是……”

“我叫夏錦肆，”我晃了晃手里的桃花，故意裝出迷路的模樣，“方才避雨，不小心跟丟了同伴，不知公子能否指個路？”

他慌忙撿起書，拍了拍上面的灰，又緊張地理了理衣袍，才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：“我、我叫尉遲書。姑娘若不嫌棄，可、可先隨我回臨安城，我再幫你尋同伴。”

我要的，便是這句話。

跟著尉遲書回臨安的路上，我才算真正見識了人間的模樣。江南的煙雨裹著青草香，石板路上的青苔沾著露水，街邊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，還有他手里那盞熱乎的糖粥——甜得恰到好處，比昆侖山上的仙泉還暖。他怕我走累，特意放慢腳步，遇到水坑便先跳過去，再伸手扶我；夜里在客棧借宿，他又特意請掌柜多添了床薄被，說“春夜涼，姑娘別凍著”。

我看著他笨拙又認真的模樣，心里忽然覺得，這人間，好像比昆侖有趣得多。

到了臨安城，尉遲書把我安置在府外的一座小院里。院子不大，卻收拾得干凈，院角還有棵老梨樹，枝椏都快伸到窗前了。他放下我的行李，又從懷里掏出個布包，里面是幾塊剛出爐的桃花糕：“錦肆姑娘，你先住在這里，我明日便去幫你打聽同伴的消息。這桃花糕是城西張記的，你嘗嘗，甜而不膩?！?/p>

我接過布包，指尖觸到他的掌心，竟有些發(fā)燙。我低頭咬了口桃花糕，甜意從舌尖漫到心里，忍不住笑了：“多謝尉遲公子?！?/p>

他見我笑，耳尖又紅了，撓了撓頭說：“姑娘不用客氣，叫我尉遲書就好?！?/p>

往后的日子，尉遲書總往小院跑。有時是帶本新得的詩集，坐在梨樹下讀給我聽；有時是拎著新鮮的蔬果，說“府里廚房做的菜，姑娘嘗嘗鮮”；有時干脆什么都不帶，就坐在窗前，跟我講城里的趣事——從街頭雜耍藝人的絕技，到衙門里剛發(fā)生的新鮮事，絮絮叨叨，卻不讓人覺得煩。

府里的人都以為我是他在外游學(xué)認識的孤女，對我很是和善。管家時常會送些米面布料過來，說“是老太太讓給夏姑娘的”；丫鬟們見了我，也會笑著問好，還悄悄跟我說“公子待姑娘真好”。

只有宋溢枝，每次來小院都眼神古怪。她是尉遲書的發(fā)小，性格爽朗，第一次見我就拉著我的手問：“錦肆妹妹，你跟阿書到底是什么關(guān)系??？他可是把你當(dāng)寶貝呢，天天在我面前提你，說你愛聽詩，愛吃桃花糕?！?/p>

我正幫尉遲書整理詩稿，聞言手頓了頓，笑著說：“我只是借住的朋友，尉遲書心善，照顧我罷了。”

宋溢枝挑眉，湊近我耳邊小聲說：“朋友？我可聽說，老太太給阿書提了李尚書家的千金，他都推了，說‘暫無心思’。你可別傻了，他分明是喜歡你。”

我捏著詩稿的指尖緊了緊，心里忽然有些發(fā)澀。我何嘗看不出尉遲書的心意？他看我的眼神，總帶著些我讀不懂的溫柔；他會把我隨口說喜歡的青絲帶，系在每把送給我的傘柄上；他陪我去桃林踏青時，會小心翼翼地幫我拂掉落在發(fā)間的花瓣——可我不能回應(yīng)。

我是仙，他是凡。我能活三千年、三萬年，而他的一生，不過短短幾十年。若我應(yīng)了他的心意，將來他老了、走了，留我一個人在人間，該如何自處？倒不如一開始就劃清界限，至少他還能尋個凡俗女子，安安穩(wěn)穩(wěn)過一生。

從那以后，我開始刻意疏遠尉遲書。他再來小院，我便說“身子不適”，讓他改日再來；他送我禮物，我也盡量推辭，說“太貴重了，我不能收”；他邀我去西湖泛舟，我也找借口拒絕，說“怕水，不敢去”。

我以為這樣，他便能知難而退?？晌覜]料到，尉遲書竟是個這般執(zhí)拗的人。

有次我淋了雨，真的生了病。其實以我的仙力，這點小病根本不算什么，可我故意裝作虛弱的樣子，想讓他徹底斷了念想。他聽說我病了，急得冒雨跑來看我，身上的衣袍全濕透了，卻先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：“錦肆，你怎么樣？我已經(jīng)請了太醫(yī)，馬上就到?！?/p>

我看著他濕透的發(fā)梢往下滴水，心里忽然一緊，忍不住用仙力在他頭頂織了層看不見的屏障——凡人的身子，哪禁得住這樣淋雨。可嘴上，我還是硬著心腸說：“尉遲書，你別對我這么好，我們只是朋友。”

他愣了一下，眼底的光瞬間暗了下去，卻還是握著我的手說：“我知道?？赡闵×?，我不能不管你?！?/p>

太醫(yī)來了，把了脈說只是風(fēng)寒，開了些湯藥便走了。尉遲書守在我床邊，幫我煎藥、喂藥，夜里還坐在床邊打盹，生怕我再出什么事。我躺在床上，看著他疲憊的側(cè)臉，心里忽然有些后悔——我是不是，太殘忍了？

病好之后，我沒再刻意疏遠他。只是我依舊藏著仙力，像個真正的凡人一樣生活。春天陪他去桃林踏青，我會像尋常女子一樣怕花粉，悄悄用仙力壓下噴嚏；夏天跟他去西湖泛舟，我會假裝怕水，緊緊抓著他的衣袖；秋天他陪我去山上撿楓葉，我會故意說“走不動了”，讓他扶著我慢慢走；冬天他把暖爐塞給我，我會說“好暖和”，卻不敢告訴他，我本就不怕冷。

我怕一旦暴露身份，連這短暫的陪伴都沒了。

日子一天天過去，尉遲書到了該科舉的年紀。他開始閉門苦讀，每天都要到深夜才休息。我怕他熬壞了身子，便每天晚上給他送一碗桃花蜜釀——這是我用昆侖桃花釀的，雖沒動用仙力，卻也能提神醒腦。他每次喝了，都會笑著說：“錦肆釀的蜜釀，比府里的茶好喝多了?！?/p>

科舉那日，天還沒亮，尉遲書就起身了。我?guī)退砗靡屡郏f給他一塊桃花糕：“吃了這個，定能考個好成績?！彼舆^，卻沒吃，只是看著我，眼神溫柔：“若是我考中了，錦肆想不想要什么賞賜？”

我歪頭想了想：“我想讓你多陪我讀些人間的書，我還想知道更多人間的故事?！?/p>

他笑了，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(fā)：“好，都依你。”

尉遲書果然沒讓人失望，不僅考中了，還得了探花。放榜那日，臨安城萬人空巷，他騎著高頭大馬游街，路過我的小院時，忽然勒住馬，朝我站的方向望去。人群歡呼聲里，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笑意，像盛了春日的陽光。他朝我用力揮手，大聲喊：“錦肆！我考中了！”

那一刻，我忽然覺得，就這樣做個“尋常女子”，陪他走下去，好像也不錯。

他入仕后，比以前忙了許多，常常要去衙門辦公，回來時總是很晚?？蔁o論多晚，他都會先去小院看看我，有時帶塊剛出爐的桂花糕，有時只是站在梨樹下，陪我說幾句話。有次他回來時，臉上帶著疲憊，還受了點輕傷——原來是在處理公務(wù)時，遇到了刁民鬧事，他為了保護下屬，被推搡著撞到了柱子上。

我看著他額角的淤青，心里又氣又疼，忍不住用仙力幫他療傷。指尖觸到他傷口的那一刻，他忽然愣了一下，疑惑地看著我：“錦肆，你的手怎么這么暖？”

我心里一慌，連忙收回手，假裝整理衣袖：“可能是我剛喝了熱湯，手比較暖吧。”

他沒再追問，只是握住我的手，輕聲說：“以后我會小心的，不讓你擔(dān)心。”

我看著他認真的眼神，心里忽然有些害怕——他會不會，已經(jīng)察覺到了什么？

從那以后，我更加小心地隱藏仙力，連桃花蜜釀都不敢再給他送了?？晌具t書待我，卻比以前更好了。他開始跟我商量，說等他在衙門站穩(wěn)了腳跟，就幫我尋個好人家；他還說，若是我不想嫁人，便一直住在小院里，他會照顧我一輩子。

每次聽到這些話，我都只能笑著轉(zhuǎn)移話題。我不敢告訴他，我不是凡人，我不能嫁人生子，也不能陪他一輩子。

日子過得飛快，轉(zhuǎn)眼十幾年過去了。尉遲書從青澀的探花郎，變成了能獨當(dāng)一面的官員，鬢角也漸漸有了白發(fā)。府里的老太太見他依舊未婚，急得不行，又給他提了好幾門親事，可他都以“公務(wù)繁忙”推脫了。宋溢枝每次來都勸我：“錦肆，你就跟阿書說實話吧，你到底喜不喜歡他？他都等你這么多年了?！?/p>

我看著窗外的老梨樹，花瓣落了一地，輕聲說：“我不能耽誤他。”

宋溢枝嘆了口氣：“你這才是耽誤他！他心里只有你，別人再好，他也看不上?！?/p>

我知道宋溢枝說得對，可我沒辦法。仙凡殊途，這是無法逾越的鴻溝。

有年冬天，尉遲書咳得很厲害，太醫(yī)來看了，說是常年操勞傷了肺，需要好好休養(yǎng)。他卻依舊天天去衙門辦公，回來時總是累得倒頭就睡。我看著他日漸消瘦的模樣，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。我想動用仙力幫他療傷，可又怕暴露身份，只能每天給他熬些滋補的湯藥，陪在他身邊。

有天夜里，他咳得睡不著，拉著我的手，聲音輕得像風(fēng)：“錦肆，我知道你是個特別的姑娘。這么多年了，你都沒怎么變，還是初見時的模樣?！?/p>

我心里一緊，剛想解釋，他卻繼續(xù)說：“我不問你是什么人，也不問你為什么不變老。我只是想告訴你，能遇到你，能陪你這么多年，我這輩子，已經(jīng)很滿足了?！?/p>

我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，落在他手背上。原來他早就察覺了，卻從未問過。他只是默默地陪著我，守著我，把所有的疑惑和不安，都藏在了心里。

“尉遲書，”我哽咽著說，“對不起，我……”

“別說對不起，”他打斷我，笑著擦了擦我的眼淚，“能陪在你身邊，我心甘情愿?！?/p>

從那以后，我不再刻意隱藏自己。我會用仙力讓小院里的花四季常開，會用仙力幫他緩解咳嗽，會在他疲憊時用仙力幫他放松。他看著這一切，卻只是笑著說：“錦肆真厲害?！睕]有驚訝，沒有害怕，只有溫柔和包容。

我忽然明白，原來真正的喜歡，不是在乎對方是什么身份，而是不管對方是誰，都愿意陪在他身邊。

尉遲書的身體，在我的照料下漸漸好了起來。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拼命工作，每天都會抽出時間陪我，我們會像尋常夫妻一樣，在清晨一起去逛早市，在傍晚一起去河邊散步，在月下一起坐在梨樹下聽風(fēng)。

有次我問他：“你不怕我是妖怪嗎？”

他笑著捏了捏我的臉：“你要是妖怪，也是最可愛的妖怪。”

我靠在他懷里，心里滿是溫暖。或許，仙凡殊途也沒那么可怕，只要我們珍惜眼前的日子，就夠了。

可凡人的壽命，終究太短。

尉遲書七十五歲那年春天，小院里的桃花開得格外艷。他已經(jīng)走不動路了，只能坐在藤椅上，由小廝推著到桃樹下。我蹲在他面前，把桃花瓣放在他掌心：“你看，今年的桃花比去年還好看?！?/p>

他笑著點頭，眼神卻有些模糊：“錦肆，我好像看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破廟了，那里也有這么好看的桃花……”

我握著他的手，眼淚掉在他手背上：“尉遲書，你別睡，我還沒陪你看夠桃花呢?！?/p>

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，聲音輕得像要飄走：“錦肆，我累了，想睡一會兒。等我醒了，再陪你看桃花……”

話音落時，他握著我的手輕輕垂了下去，掌心的桃花瓣被風(fēng)吹起，落在他青衫上，像一場無聲的告別。

尉遲書走了。

那天，臨安城的雨下得很大，像是在為他哭泣。我站在雨中，看著他的尸體，忽然覺得，人間的春天，好像一下子冷了。

宋溢枝來勸我，讓我回自己的地方去，說人間已經(jīng)沒有我牽掛的人了?？晌也幌胱撸@里有尉遲書的氣息，有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，我想守著他，守著我們的回憶。

我把尉遲書葬在了小院后的桃林里，那里有他最喜歡的桃花。我在墳前搭了個小木屋，每天都會坐在墳前，給尉遲書讀他喜歡的詩，給他講人間的趣事，給他放他喜歡的桃花釀。

春天的時候，我會在墳前種滿桃花；夏天的時候，我會在墳前鋪一張竹席，陪著他曬太陽；秋天的時候，我會把落葉一片片掃干凈，不讓它們落在墳上；冬天的時候，我會把墳頭的雪輕輕拂去，像怕凍著他似的。

有人說我傻，守著個死人過日子；也有人說我癡情，陪了他一輩子。只有我知道，我是在償還——償還他用一生的孤獨和包容，換給我的那場，名為“人間”的溫柔。

日子一天天過去，我在人間守了尉遲書三十年。我的修為漸漸弱了，頭發(fā)也開始變白——神仙本不會老，可我耗了太多仙力留住這片桃林，留住和他有關(guān)的回憶。

今年春天，桃花又開了。我坐在墳前，摘了一朵桃花放在碑上，輕聲說：“尉遲書，我要回昆侖了。你的桃花，我替你看了三十年，很好看?！?/p>

風(fēng)卷起花瓣，落在我臉上，像是他的回應(yīng)。

我最后看了一眼小院，看了一眼桃林，轉(zhuǎn)身朝著昆侖的方向走去。身后的桃花簌簌落下，鋪成一條粉色的路，像極了當(dāng)年我跟著他，從破廟走到臨安城的那段路。

昆侖的桃花還是年年開，可我總覺得，不如人間的那片艷。有時我會坐在桃樹下，倒一杯桃花釀，對著人間的方向，輕輕說：“尉遲書，今年的桃花，又開了?！?/p>

酒入喉，甜里帶著點澀，像極了他陪我走過的，那段人間歲月。

我知道，我會永遠記得，在人間的臨安城，有個叫尉遲書的凡人，用他一輩子的溫柔，給了我一場最難忘的紅塵游歷。而那段歲月，會像昆侖山上的桃花一樣，永遠開在我心里，從未凋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