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第一次見夏錦肆，是在臨安城外的破廟。

暮春的雨剛停，檐角還滴著水，我坐在香案前翻《山海經(jīng)》，正看到“桃都山有大桃樹”那頁，鼻尖忽然飄來一縷清淺的桃花香——不是廟外野桃的淡香，是更清、更甜，像浸了蜜的香。抬頭時，便見一個穿淺粉衣裙的姑娘站在逆光里，手里捏著枝桃花，笑眼彎彎地看著我：“我叫夏錦肆，迷路了?！?/p>

她的眼睛很亮，像盛了春日的星子，鬢邊落了片桃花瓣，風一吹，花瓣輕輕晃，也晃得我心尖發(fā)顫。我慌得把書掉在地上，指尖攥著衣角，連話都說不利索：“我、我叫尉遲書，姑娘若不嫌棄，可隨我回臨安?！?/p>

后來我總想起那天的雨，想起她手里的桃花，想起她笑著說“迷路了”的模樣。我總疑心，她不是真的迷路，是特意尋來的——尋我的詩，尋我書里寫的“桃花仙”?？晌也桓覇?，怕一問，這好不容易來的緣分就散了。

把她安置在府外的小院時，我特意選了有老梨樹的那座。我想，她喜歡桃花，梨樹開了花，也能讓她想起點家鄉(xiāng)的模樣。每天下了學，我都往小院跑，有時帶本新得的詩集，有時拎著張記的桃花糕——我問過掌柜，桃花糕要甜而不膩，才配姑娘家的口味。她吃糕時會瞇起眼睛，像只滿足的小狐貍，我看著她，心里比自己吃了蜜還甜。

府里老太太開始催我娶妻，提了李尚書家的千金，說知書達理，配我正好。我推了，說“暫無心思”。宋溢枝來打趣我，說“阿書，你是不是喜歡錦肆姑娘？”我沒承認，也沒否認。我怕承認了，她會嚇跑——她是那么好的姑娘，干凈得像昆侖的雪，我配不上她。

我開始拼命讀書，想考個好功名，想讓自己能配得上她。夜里熬得困了，就想起她送的桃花蜜釀，甜香漫在鼻尖，便又有了精神。我想，等我考中了，就跟她表白，就說“錦肆，我想一輩子照顧你”。

考中探花那天，我騎著高頭大馬游街，路過她的小院時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院門口的她。她穿著淺藍衣裙，手里捏著枝桃花，笑著朝我揮手。我勒住馬，不顧滿街百姓的起哄，大聲喊：“錦肆！我考中了！”她的眼睛更亮了，像落了滿院的星光。

入仕后，我更忙了，可再忙，也會抽時間去小院看她。有次處理公務(wù)時被刁民推搡，撞破了額角，我沒敢告訴她，怕她擔心。可她還是知道了，握著我的手，指尖暖得像春日的陽光。我忽然覺得，額角的疼不算什么，只要能讓她留在我身邊，再苦再累都值。

我漸漸發(fā)現(xiàn)她的特別。她不怕冷，冬天也穿得單?。凰粫?，幾年過去，還是初見時的模樣；她能讓小院里的花開得格外艷，能讓我的咳嗽悄悄好轉(zhuǎn)。我沒問，也沒說破。我想，不管她是什么人，是仙女也好，是妖怪也罷，我都喜歡她，都想陪在她身邊。

我開始跟她商量未來，說等我退了休，就帶她去江南看杏花，去塞北看落日。她總是笑著聽，不說話，可我知道，她是愿意的。我想，等我再老些，就跟她坦白，就說“錦肆，我知道你的特別，可我還是想跟你過一輩子”。

可我終究沒等到那一天。

七十五歲那年春天，我已經(jīng)走不動路了，只能坐在藤椅上，由小廝推著到桃樹下。她蹲在我面前，把桃花瓣放在我掌心，聲音軟得像棉花：“你看，今年的桃花比去年還好看。”我笑著點頭，眼神卻漸漸模糊。我好像看到了當年的破廟，看到了她站在逆光里，手里捏著枝桃花，笑著說“我叫夏錦肆”。

我想跟她說“錦肆，我喜歡你，這輩子沒說出口，是我膽小”，想跟她說“錦肆，我知道你是仙女，可我還是想陪你”，想跟她說“錦肆，你別難過，我會在下面等你”?？晌覜]力氣了，只能輕輕握著她的手，輕聲說：“錦肆，我累了，想睡一會兒?！?/p>

閉上眼睛的那一刻，我好像又聞到了那縷清淺的桃花香，好像又看到了她笑眼彎彎的模樣。我想，這輩子能遇到她，能陪她這么多年，已經(jīng)很滿足了。

若有來生，我想做昆侖山上的一株桃花，長在她能看到的地方，陪她看遍三千年的流云，陪她度過每一個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