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夏錦肆,第一次在化學實驗室記住尉遲書的名字,是高二開學后的第三堂實驗課。九月的陽光透過百葉窗,在實驗臺的白色瓷磚上切出明暗相間的條紋,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鹽酸氣味,我捏著膠頭滴管的手總在抖,幾滴溶液沒滴進試管,反而濺在了校服袖口。
“拿穩(wěn),手腕別晃?!币坏狼鍦\的聲音從旁邊傳來,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發(fā)緊。我轉頭,看見隔壁桌的男生正低頭調(diào)酒精燈,他穿著和我一樣的藍白校服,額前碎發(fā)垂在細框眼鏡前,鏡片反射著燈光,看不清眼底的情緒。他捏著試管的手穩(wěn)得像定住了,拇指和食指輕輕扣著管壁,連指節(jié)泛白的弧度都透著認真。后來我才知道,他叫尉遲書,是實驗班的學霸,也是物理競賽隊的種子選手——那天我光顧著道謝,沒注意他說完話后悄悄紅了的耳根,更沒發(fā)現(xiàn),他的目光在我沾了溶液的袖口上,停留了很久。
我們的教室隔著一條走廊,他在三樓最東邊的實驗班,我在中間的普通文科班。每天課間,我總愛趴在教室后門的窗臺上看操場,看同學追著飄落的香樟葉跑,看遠處籃球場上男生們揮汗的模樣。有次我正看得入神,同桌突然戳了戳我的胳膊:“你看什么呢?尉遲書好像在看你?!蔽翼樦傅姆较蛲ィ匆娢具t書靠在實驗班的走廊欄桿上,手里拿著一本物理競賽題,卻沒翻頁,目光似乎落在我這邊。我慌忙縮回腦袋,心跳得像要撞開胸腔,卻又忍不住偷偷探出頭——他已經(jīng)低下頭,手指飛快地在草稿紙上寫著什么,耳尖紅得像被夕陽染過。那時我只覺得“學霸也有走神的時候”,完全沒多想,甚至還跟同桌笑說“肯定是你看錯了”。
第一次和他有正經(jīng)交集,是十月的月考。我數(shù)學考得一塌糊涂,抱著試卷坐在操場的看臺上發(fā)呆,風卷著香樟葉落在我腳邊?!斑@道題,輔助線應該這么畫?!币恢还枪?jié)分明的手突然伸到我面前,手里拿著一支銀色鋼筆,在試卷的空白處畫了一條線。我抬頭,看見尉遲書站在我面前,手里還拿著他的數(shù)學試卷,滿分的紅色分數(shù)格外顯眼?!澳阍趺粗牢以谶@里?”我問。他愣了一下,耳尖又紅了:“剛、剛路過?!闭f完,他蹲下來,開始給我講題,聲音很輕,怕打擾到別人,每講一步都會抬頭看我的反應,見我沒聽懂,就換種方式再講一遍。那天的陽光很暖,落在他認真的側臉上,我聽著他的聲音,突然覺得數(shù)學題好像也沒那么難了。
從那以后,我的課桌抽屜里開始出現(xiàn)些“小驚喜”。每天早上打開抽屜,都能看到一瓶溫熱的無糖豆?jié){——我胃不好,喝不了甜的,這事我只跟同桌抱怨過一次,說甜豆?jié){喝了會胃疼。我問遍了班里的同學,沒人承認送過豆?jié){,只好每天把豆?jié){喝得干干凈凈,偶爾在抽屜里留一顆草莓味奶糖,附張紙條寫“謝謝不知名的好心人”。有次我提前半小時到學校,遠遠看見一個穿藍白校服的身影從我們教室后門跑開,背影很像尉遲書,可我轉念一想“他是實驗班的,怎么會來我們教室”,便又搖了搖頭,把這念頭歸為“看錯了”。直到后來有天,我在食堂看見尉遲書買早餐,他手里拿著兩瓶無糖豆?jié){,付完錢后卻又把其中一瓶放了回去,轉身時正好撞見我,他愣了一下,慌忙把手里的豆?jié){藏在身后,快步走了,我才隱約覺得,那些豆?jié){可能和他有關。
高二的冬天來得格外早,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場雪。我感冒了,上課咳嗽不停,聲音嘶啞得說不出話。放學收拾書包時,我發(fā)現(xiàn)書包里多了一包感冒藥,還有一張紙條,上面寫著“多喝熱水,記得按時吃藥,別凍著了”,字跡工整得像打印的,卻沒署名。我拿著紙條問遍了前后桌,沒人知道是誰放的,只好把紙條夾在語文課本里,每次翻到都覺得“這人真細心”。有次語文課上,老師讓我們默寫古詩,我翻課本找筆記,不小心把那張紙條掉在了地上,被前排的同學撿了起來?!斑@字跡好像尉遲書的啊,”前排同學說,“上次我借他的物理筆記,他的字就是這樣的?!蔽倚睦锟┼庖幌?,卻還是嘴硬:“不可能吧,他怎么會給我送藥?!笨赡翘焱砩?,我翻出之前月考時他給我講題的試卷,看著上面的字跡,和紙條上的一模一樣,心里突然泛起一陣暖意。
高三的日子像被按了快進鍵,試卷堆得比課桌還高,每天的生活除了做題就是考試。我常常復習到深夜,胃也開始頻繁地疼,起初以為是復習太累,飲食不規(guī)律,揣著胃藥就應付過去,疼得厲害時就趴在桌上歇一會兒。有次在數(shù)學課上,我突然胃疼得厲害,冷汗浸濕了校服后背,蜷縮在座位上直發(fā)抖。數(shù)學老師發(fā)現(xiàn)了我的異常,剛想叫同學送我去醫(yī)務室,尉遲書突然從后門跑了進來——他原本在隔壁班上物理競賽課,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我的情況?!拔宜退メt(yī)務室?!彼f,聲音帶著我從未聽過的顫抖。他半扶半抱著我往醫(yī)務室走,腳步很快,卻走得很穩(wěn),怕把我摔著。我靠在他懷里,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,還有他心跳的聲音,很穩(wěn),卻帶著焦急。
醫(yī)務室的校醫(yī)給我量了體溫,又聽我說了癥狀,臉色變得嚴肅起來:“你這情況不太好,不是普通的胃病,趕緊去醫(yī)院做個詳細檢查,讓家長陪著去?!蔽具t書站在旁邊,臉色也不好看,他拿出手機,說“我陪你去,我給你爸媽打電話”。我想拒絕,可胃里的疼讓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,只能點了點頭。在醫(yī)院的走廊里,他給我買了熱粥,看著我小口喝下去,又幫我排隊掛號,跑前跑后,額頭上都出了汗?!皠e害怕,”他坐在我身邊,握著我的手,他的手心很暖,能驅(qū)散我心里的冷,“檢查結果出來就好了,說不定只是胃炎?!蔽铱粗鄣椎膿鷳n,想笑一笑,卻沒力氣。
當醫(yī)生拿著胃鏡報告和病理結果走出來,叫我和“家屬”進去時,我的手都在發(fā)抖。醫(yī)生坐在對面,看著我,聲音很輕,卻像一把錘子砸在我心上:“夏同學,檢查結果不太好,是胃癌晚期,已經(jīng)擴散到胃周淋巴結了?!薄巴砥凇蔽抑貜椭@兩個字,眼淚不受控制地往下掉,“醫(yī)生,還有多久?”醫(yī)生嘆了口氣,遞來一張紙巾:“最多還有三個月,好好治療,能減輕點痛苦,也能多陪家人一段時間。”我接過紙巾,卻擦不完臉上的淚,三個月,只有三個月了,我還沒參加高考,還沒對尉遲書說聲謝謝,還沒和他一起去看一場電影,怎么就要走到盡頭了呢?
尉遲書在外面等我,看見我哭著出來,他立刻迎上來:“錦肆,怎么了?醫(yī)生說什么了?”我看著他擔憂的眼神,突然不敢告訴他真相,怕他難過,更怕打破我們之間僅存的平靜。“沒什么,”我強忍著眼淚,擠出一個笑容,“就是有點胃炎,醫(yī)生說要住院觀察幾天,按時吃藥就好?!彼櫫税櫭迹坪跤行岩桑骸罢娴??我看醫(yī)生的表情不太對。”“真的,”我避開他的目光,“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,住院休息幾天就沒事了?!彼⒅铱戳艘粫?,終究沒再追問,只是說:“那我每天來看你,給你帶復習資料,你別落下功課?!蔽尹c了點頭,不敢再多說一句話,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。
我開始住院治療。白色的病房,消毒水的味道,每天的輸液管,成了我生活的全部?;煹母弊饔煤艽螅议_始惡心、嘔吐,吃什么都沒胃口,頭發(fā)也掉了很多,每次梳頭都能看見梳子上纏著大把的頭發(fā),心里又酸又澀。我沒告訴家人病情的嚴重程度,只說需要住院治療一段時間,他們每天都來陪我,卻不知道我剩下的時間已經(jīng)不多了。尉遲書每天都會來看我,不管刮風下雨,從不間斷。他會給我?guī)蚁矚g吃的草莓蛋糕,可我每次剛吃一口就吐了,他看著我難受的樣子,眼底的擔憂越來越重,卻還是笑著說“沒關系,下次給你帶別的”;他會給我講學校里的事,說班里的同學都在盼著我回去,說物理競賽隊最近又拿了獎,還會給我讀我喜歡的詩,讀席慕蓉的《無怨的青春》,讀戴望舒的《雨巷》,他的聲音很溫柔,像春風,能暫時驅(qū)散我身體的疼痛。
有一次,他給我讀詩時,我突然問他:“尉遲書,你以后想考哪個大學?”他愣了一下,然后笑著說:“我想考南京大學的物理系,聽說那里的天文臺能看到很清楚的銀河?!薄澳峭玫?,”我笑著說,“南京大學很漂亮,我之前在網(wǎng)上看過照片,秋天的時候,校園里的梧桐葉都黃了,特別美?!彼粗?,眼神很溫柔:“等你好了,我們一起去南京,去看南大的天文臺,去逛夫子廟,去吃你喜歡的鴨血粉絲湯?!蔽尹c了點頭,心里卻知道,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。
住院的日子里,尉遲書總會帶著一個黑色的筆記本,每次來都放在口袋里,卻從不打開給我看。有次他去接熱水,筆記本不小心從口袋里滑了出來,掉在地上。我彎腰撿起來,看見扉頁上寫著“給錦肆”三個字,字跡是他的。我剛想翻開,他就慌慌張張跑回來了,一把搶過筆記本抱在懷里,像護著什么寶貝:“沒、沒什么,就是些競賽題。”我沒再追問,卻在他轉身時,看見他指尖在筆記本封面上反復摩挲,眼神里的溫柔快溢出來。我并不知,那個筆記本里寫著他為我寫的詩,一共二十七行,每一行都藏著從高二開始的心動。
我的身體越來越虛弱,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,只能整天躺在床上,看著天花板發(fā)呆。有時我會想起高一剛入學時的場景,想起香樟樹下的操場,想起和尉遲書在實驗室的第一次相遇,想起那些抽屜里的豆?jié){和奶糖,心里就泛起一陣暖意。尉遲書還是每天都來,他會坐在床邊,握著我的手,給我講他今天在學校里發(fā)生的事,講他解出的物理競賽題,講他對未來的規(guī)劃,好像我真的能好起來,能和他一起去南京。
那天下午,陽光很好,透過窗戶落在病房里,暖洋洋的。尉遲書坐在我床邊,給我讀他寫的物理題解析,我聽著聽著,突然覺得很困,眼皮像粘了膠水一樣睜不開?!板\肆,你累了就睡會兒,我在這兒陪著你?!彼p聲說,幫我掖了掖被角。我點了點頭,閉上眼睛,迷迷糊糊中,我好像聽見他在小聲說話,聲音很輕,像在跟我告白,又像在跟我告別。我想睜開眼睛,想跟他說“我也喜歡你”,想跟他說“謝謝你出現(xiàn)在我的青春里”,可我卻沒力氣,只能任由自已被黑暗吞噬,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在一點點抽離,等了好一會,我感覺有了力氣,睜開了眼,看見他坐在我的床邊,靜靜的看著我,我抬手想碰下他手,卻直直穿過,我呆了下,不敢置信的轉頭看向了病床,只見我靜靜的躺在床上,旁邊儀器上的直線宣告了我的死亡。我轉頭看向他,他好像很平靜,但手卻死死的捏緊了懷里黑皮筆記本的一角,把那兒捏的皺了起來,我陪他坐到醫(yī)生過來宣布我的死亡,我感覺有陣風包裹住了我的身體,想帶我去往遠方,我認認真真的把他從頭到腳都在腦海里刻畫了一遍,在風把我?guī)ё叩臅r候,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對他說“尉遲書,我喜歡你?!弊D阋院箝L命百歲,無疾無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