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尉遲書。他不知何時(shí)掙開了紙人的糾纏，連帽衫的袖子被剪刀劃得稀爛，露出的小臂上滿是深淺不一的傷口，有的還在滲血，混著紙灰凝成暗紅的痂。他的呼吸粗重得像破風(fēng)箱，胸腔劇烈起伏，眼底是夏錦眠從未見過的紅——不是憤怒，是近乎崩潰的恐慌，像怕下一秒她就會從眼前消失。

“別……”他想喊她的名字，喉嚨卻像被砂紙磨過，只擠出破碎的氣音，指尖死死扣著她的手腕，力道大得幾乎要嵌進(jìn)她的骨縫，像是要把她的溫度刻進(jìn)自己的血里。

鎮(zhèn)祠紙人撲來的速度更快了，紅嫁衣的裙擺掃過青石板，帶起一陣香灰，它手里的剪刀泛著冷光，直刺尉遲書的后背。夏錦眠瞳孔驟縮，沒等大腦反應(yīng)，身體已經(jīng)先一步動了——她猛地轉(zhuǎn)身，把尉遲書往身后推，自己則迎著剪刀撲了過去。

“嗤啦”一聲，剪刀尖穿透了她的肩膀，冰冷的金屬瞬間沒入皮肉，緊接著是刺骨的疼。鮮血順著剪刀柄往下淌，滴在青石板上，濺起細(xì)小的血花。那些圍過來的紙人聞到血腥味，動作突然頓住，紙做的臉開始扭曲，像是被血腐蝕，邊緣慢慢發(fā)黑、卷曲，最后化作一縷縷黑灰，被風(fēng)吹散。

鎮(zhèn)祠紙人發(fā)出一聲不甘的嘶吼，身體也開始崩解，紅嫁衣碎成無數(shù)片紙花，只有那雙嵌著紅寶石的眼睛還懸浮在半空，死死盯著夏錦眠。尉遲書瘋了一樣撲過來，一把拔掉她肩上的剪刀，用手死死按住傷口，指縫里瞬間被血染紅。他想說話，卻發(fā)不出聲音，只能發(fā)出“嗬嗬”的氣音，眼淚毫無預(yù)兆地砸在夏錦眠的肩膀上，混著血，燙得驚人。

“我沒事……”夏錦眠虛弱地笑了笑，抬手想去擦他的眼淚，指尖卻沒力氣，剛抬到半空就垂了下來。她看著那些正在消失的紙人，突然明白——這古鎮(zhèn)的紙人靠吸食活人的恐懼為生，卻最怕沾染“心甘情愿的犧牲之血”。她低頭，看見自己的血正順著青石板的縫隙往下滲，那些之前凍在石縫里的暗紅印記，竟慢慢亮了起來，像被喚醒的燈。

懸浮的紅寶石突然朝尉遲書飛去，像是要鉆進(jìn)他的眼睛。夏錦眠用盡最后力氣，伸手抓住寶石，指尖傳來一陣灼燒般的疼，寶石在她掌心慢慢融化，化作一灘紅色的液體，滲入皮膚?！皻У簟呐K……”她看向尉遲書手里的紅布包，聲音輕得像耳語。

尉遲書猛地反應(yīng)過來，顫抖著打開紅布——里面哪里是什么心臟，竟是一團(tuán)纏繞著紅線的紙灰，紅線的末端，系著一個(gè)極小的“眠”字，是用他常用的紅筆寫的。他攥緊紙灰，另一只手死死抱著夏錦眠，將她護(hù)在懷里，然后猛地將紙灰往地上一摔。

“砰”的一聲，紙灰落地的瞬間，爆發(fā)出一陣刺眼的白光，整個(gè)院子的霧瞬間被驅(qū)散，老槐樹上的紅布條化作灰燼，井臺上的銅鏡也裂開一道縫隙，最后碎成無數(shù)片。任務(wù)提示音在兩人腦海里響起，卻顯得格外遙遠(yuǎn)：“任務(wù)完成，即將傳送離開?！?/p>

夏錦眠靠在尉遲書懷里，意識開始模糊。她能感覺到他抱著她的手在發(fā)抖，能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消毒水味，還能聽到他胸腔里劇烈的心跳聲。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臉，告訴他別難過，可眼皮越來越重，最后只能輕輕說：“尉遲書……下次……別再讓我保護(hù)你了……”

傳送的光芒從腳下升起，慢慢裹住兩人。夏錦眠最后看到的，是尉遲書眼底的絕望，和他嘴型里無聲的兩個(gè)字——“等我”。

光芒徹底籠罩下來，她的意識沉入黑暗，肩膀上的傷口還在疼，可心里卻莫名的安——她知道，無論在哪個(gè)世界，他都會找到她。

而尉遲書抱著失去意識的夏錦眠，在光芒中閉上眼。他的掌心還殘留著她的血溫，那個(gè)系著“眠”字的紙灰，已經(jīng)融進(jìn)他的掌心，像一個(gè)永不褪色的印記。他想起第一次在“無限回廊”見到她的模樣，想起她笑著遞來紅梅的樣子，想起她每次遇到危險(xiǎn)時(shí)，下意識躲到他身后的小動作——原來，他早就不是在“找”她，而是在“等”她，等她看懂他藏在細(xì)節(jié)里的所有心意。

“這次，換我找你。”他在心里無聲地說，指尖輕輕拂過她的頭發(fā)，動作溫柔得像在觸碰易碎的珍寶。光芒漸強(qiáng)，兩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院子里，只留下青石板上那道鮮紅的血痕，和空氣中殘留的、淡淡的香灰味，像是在訴說一場無聲的告別與約定。

傳送的白光像被泡發(fā)的腐肉，黏膩地從指尖褪開時(shí)，夏錦眠先嘗到了嘴里的腥甜——不是血的味道，是潮濕泥土混著朽木的腥氣，順著喉嚨往下滑，像有無數(shù)細(xì)小的蛆蟲在食道里爬。她剛想咳嗽，后頸就被一股冰涼的觸感纏住，不是風(fēng)，是一縷縷細(xì)如發(fā)絲的白發(fā)，正順著衣領(lǐng)往衣服里鉆，耳邊傳來女人的低吟，那聲音像是從墳頭草里擠出來的，黏在耳膜上甩不掉：“新娘子，唇脂要涂濃些，不然到了地下，新郎官認(rèn)不出你……”

夏錦眠猛地睜眼，眼前的鏡臺是用半截發(fā)黑的棺木改的，棺木縫隙里還嵌著細(xì)碎的白骨，臺面鋪著的紅布硬邦邦的，用指甲一刮，竟刮下一層暗紅的痂——是干涸的血。黃銅鏡面蒙著厚厚的白霜，她伸手去擦，霜層下映出的卻不是自己的臉：鏡里是個(gè)穿著玄黑嫁衣的女人，頭發(fā)像水草一樣披散著，臉白得能看見皮下的血管，眼睛是兩個(gè)深不見底的黑洞，正對著她緩緩抬手，指尖劃過鏡面時(shí)，留下的不是水痕，是暗紅的血珠，血珠順著鏡面往下淌，在臺面上積成小小的一灘，竟慢慢聚成了“尉遲”兩個(gè)字。

而她自己身上的嫁衣，早從正紅變成了墨黑，領(lǐng)口繡的冥錢圖案針腳里，纏著細(xì)小的指骨，每動一下，指骨就簌簌往下掉，砸在棺木鏡臺上，發(fā)出“嗒嗒”的聲響，像有人在敲棺材。腰間系著的白綢帶浸著一股霉味，末端拴著的木牌刻著“尉遲”二字，字縫里填的暗紅東西黏在指尖，湊近聞，是帶著腐味的血——還在微微發(fā)黏，像是剛從活物身上刮下來的。

“尉遲書！”夏錦眠伸手去摸藏在袖口的匕首，指尖卻觸到一片冰涼的紙——袖口縫著一張黃符，符紙上的朱砂像活的一樣，正慢慢滲進(jìn)皮膚里，帶來一陣灼燒般的疼。她轉(zhuǎn)頭，看見丫鬟站在身后，穿著灰布喪服，喪服的下擺拖在地上，磨出了毛邊，露出里面的紙芯。丫鬟臉上蒙著的白紗沾著泥點(diǎn)，紗下的眼睛是渾濁的乳白色，沒有瞳孔，只有兩道漆黑的縫：“小姐，別找了，尉遲公子在喜棺里等著呢——他已經(jīng)等了三百年了?！?/p>

“三百年？”夏錦眠攥緊木牌，指節(jié)泛白，木牌上的血竟順著指縫往她掌心滲，像是要鉆進(jìn)皮膚里。丫鬟沒再說話，只是轉(zhuǎn)身往門外走，裙擺掃過地面時(shí)，帶出細(xì)碎的紙灰，灰里摻著米粒大小的骨頭渣，落在地上，竟慢慢長出細(xì)小的白色肉芽，像墳頭剛冒芽的草。

夏錦眠跟在后面，走廊兩側(cè)掛著的白喪幡被風(fēng)扯得變形，幡面上畫的符咒扭曲著，慢慢變成一張張人臉，有哭有笑，嘴巴一張一合，發(fā)出“嗚嗚”的哭聲，聲音里混著指甲刮棺材的“咯吱”聲。腳下的木板踩上去軟乎乎的，像是踩在腐肉上，每走一步，都能聽見木板下傳來“咚咚”的聲響，像是有東西在底下撞，想爬出來。空氣里的香灰味越來越濃，濃得嗆人，她忍不住吸了口氣，竟吸進(jìn)一口細(xì)小的紙?jiān)?，卡在喉嚨里，咳出來時(shí)，紙?jiān)呀?jīng)變成了暗紅色，沾著血絲。

前廳的門是用兩塊棺材板拼的，門板上貼著金色的“囍”字，“囍”字的筆畫是用朱砂混著血畫的，邊緣泛著黑，像結(jié)了痂的傷口。門口擺著兩具漆黑的喜棺，棺木上雕著纏枝蓮，可蓮花的花瓣是用指甲蓋拼的，每一片都泛著青白色，指甲縫里還嵌著泥。棺蓋半開著，里面鋪著的紅綢已經(jīng)發(fā)黑，上面繡的鴛鴦眼睛是用黑色的紐扣做的，紐扣上還纏著頭發(fā)——是女人的長發(fā)，和走廊喪幡上的頭發(fā)一模一樣。

廳里沒有活人的影子，只有十幾個(gè)紙人站在兩側(cè)，紙人穿著紅黑相間的喜服，衣服上的針腳歪歪扭扭，像是用牙齒咬出來的。它們的臉是用黃紙糊的，涂著厚厚的脂粉，紅色的胭脂從臉頰往下淌，像在流血。嘴角咧開的笑容僵在臉上，露出里面的碎玻璃牙齒，眼睛是用兩顆黑色的彈珠做的，正死死盯著夏錦眠，彈珠表面映出的，竟是她自己的臉——鏡里那個(gè)穿玄黑嫁衣、沒有眼睛的女人。

“新娘子來了，該拜堂了。”一個(gè)蒼老的聲音從供桌后傳來，夏錦眠抬頭，看見喜娘站在那里。喜娘穿著紅黑相間的喜服，衣服的領(lǐng)口處露出一截青白色的脖頸，上面有兩道深可見骨的抓痕。她的頭發(fā)是白色的，用一根白骨簪挽著，簪子上還掛著一小塊腐爛的皮肉。她的臉蠟黃得像涂了一層蠟，皮膚下的血管清晰可見，嘴角咧開一個(gè)夸張的笑容，能看見里面漆黑的牙床，牙床上沾著細(xì)小的紙?jiān)骸鞍萘颂?，就能和尉遲公子入喜棺，做永世的夫妻——再也不用分開了?！?/p>

夏錦眠沒動，目光死死盯著左側(cè)的喜棺。棺蓋縫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，順著棺木往下淌，滴在地上，腐蝕出一個(gè)個(gè)小坑，坑里爬著細(xì)小的白色蟲子，正朝著她的方向爬來。她剛想上前，手腕突然被人攥住，熟悉的溫度傳來，卻帶著一絲涼意——是尉遲書。

他穿著和棺里一樣的玄黑喜服，衣服上繡的“眠”字是用白骨粉畫的，在綠色的燭火下泛著冷光。他的臉色比紙還白，嘴唇?jīng)]有一絲血色，額角的傷口還在滲血，血滴在喜服上，和白色的“眠”字融在一起，變成詭異的暗紅。他的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，像是很久沒合過眼，手里攥著一把銀簪，簪尖閃著冷光，簪身上刻的符咒沾著血，已經(jīng)發(fā)黑。他沒有說話，只是用指尖在她手心里寫了個(gè)“替”字，指尖的冰涼讓夏錦眠打了個(gè)寒顫——他的指尖竟沾著細(xì)小的紙?jiān)袷莿偹哼^紙人。

“怎么不動？”喜娘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，像指甲刮過鐵皮。紙人們開始慢慢往前走，步伐僵硬，關(guān)節(jié)處的紙層裂開，露出里面的稻草。它們手里拿著黑色的綢緞，綢緞上沾著泥和血，像蛇一樣朝著兩人纏過來：“不拜堂，就把你們的皮剝下來，做成新的紙人！永遠(yuǎn)留在這里！”

尉遲書將夏錦眠護(hù)在身后，舉起銀簪，朝著最前面的紙人刺去。銀簪剛碰到紙人的胸口，就發(fā)出“嗤啦”的聲響，紙人瞬間燃起綠色的火焰，火焰里傳來“滋滋”的聲響，像是有東西在燃燒。紙人很快化作黑灰，灰里摻著細(xì)小的骨頭渣和頭發(fā)，落在地上，竟慢慢聚成一個(gè)小小的紙人，朝著喜棺的方向爬去。

可更多的紙人涌了上來，黑色的綢緞纏住了尉遲書的腳踝，他踉蹌了一下，銀簪掉在地上。夏錦眠立刻彎腰去撿，指尖剛碰到簪子，就聽見身后傳來“咚咚”的聲響——左側(cè)的喜棺蓋正在慢慢打開，里面的紅綢開始蠕動，像是有東西在底下鉆。她抬頭，看見棺里躺著一個(gè)和尉遲書長得一模一樣的紙人，紙人穿著玄黑喜服，手里拿著一張黃色的符紙，符紙上的朱砂是活的，正慢慢滲進(jìn)紙人的身體里，紙人的眼睛慢慢睜開，竟是兩顆黑色的彈珠，和紙人們的眼睛一模一樣。

“那是替身！毀掉符紙！”尉遲書的聲音帶著一絲喘息，他掙脫開綢緞，一把抓住夏錦眠的手，將她往喜棺的方向拉。喜娘見狀，瘋了一樣撲過來，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剪刀，剪刀的刀刃上沾著暗紅的血，還纏著一縷頭發(fā)——是夏錦眠的頭發(fā)，不知何時(shí)被剪掉的：“別碰喜棺！那是我的新郎官！”

尉遲書立刻擋在夏錦眠身前，用手臂擋住剪刀。剪刀刺進(jìn)他的胳膊，發(fā)出“嗤啦”的聲響，不是皮肉被刺穿的聲音，是紙被剪開的聲音——他的袖子里竟塞著一層紙，紙層下的皮膚已經(jīng)被劃傷，血順著剪刀柄往下淌，滴在地上，將爬來的小紙人燒成了灰。

夏錦眠趁機(jī)跑到喜棺旁，伸手去抓紙人手里的符紙。指尖剛碰到符紙，就傳來一陣灼燒般的疼，符紙上的朱砂像火一樣燙。她咬緊牙，一把將符紙扯下來，舉著銀簪刺了上去。銀簪刺穿符紙的瞬間，符紙燃起綠色的火焰，紙人的身體也跟著燃燒起來，火焰里傳來女人的哭聲，像是喜娘的聲音，又像是無數(shù)個(gè)女人的聲音混在一起。

喜娘發(fā)出一聲尖銳的嘶吼，身體開始裂開，紙層下的稻草和骨頭渣露了出來。她朝著夏錦眠撲過來，指甲變得又長又尖，泛著黑色的光澤。尉遲書立刻撿起地上的銀簪，朝著喜娘的胸口刺去——那里貼著一張和紙人相同的符紙。銀簪刺穿符紙的瞬間，喜娘的身體瞬間僵住，然后慢慢化作黑灰，散落在地上，灰里摻著一顆黑色的彈珠，滾到喜棺旁，碎成了兩半。

紙人們見喜娘被毀，紛紛停住動作，身體開始慢慢融化，變成一灘灘黑色的液體，順著地面的縫隙往下滲，消失不見。供桌上的綠色燭火突然熄滅，廳里的香灰開始往下掉，像下雨一樣，落在地上，發(fā)出“嗒嗒”的聲響。兩具喜棺開始劇烈搖晃，棺蓋“砰”的一聲合上，然后慢慢裂開，露出里面的符咒，符咒燃燒起來，發(fā)出綠色的火焰，火焰里傳來“咚咚”的聲響，像是有東西在棺材里撞，最后慢慢消失。

“傳送要來了！”尉遲書拉著夏錦眠的手，腳下開始泛起白光。夏錦眠回頭看了一眼，裂開的喜棺里，紙人的灰燼正慢慢聚成一個(gè)模糊的人影，人影穿著玄黑嫁衣，朝著她揮了揮手，然后慢慢消散在火焰里。

白光越來越亮，夏錦眠靠在尉遲書的懷里，感覺意識開始模糊。她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，混合著香灰和朽木的氣息，卻覺得安心。她想起鏡里那個(gè)沒有眼睛的女人，想起木牌上滲進(jìn)掌心的血，輕聲說：“下次，我們一起找替身?！?/p>

尉遲書沒有說話，只是握緊了她的手。他的掌心還沾著紙?jiān)脱?，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。白光徹底籠罩下來，兩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前廳里，只留下兩具裂開的喜棺和滿地的黑灰?？諝庵械男葰鉂u漸散去，只有供桌上的紙錢還在慢慢燃燒，燒盡的灰燼被風(fēng)吹起，像無數(shù)只白色的蝴蝶，朝著遠(yuǎn)方飛去，像是在告別這場三百年的冥婚，又像是在等待下一對闖入的“新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