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書生跟著行進(jìn)隊(duì)伍踏進(jìn)凌雷弗蘭時,鞋底先撞上了一塊嵌在焦土里的彈片。冰涼的金屬硌透草鞋,扎得腳心一陣刺痛——他低頭去看,彈片邊緣還沾著暗紅的血痂,像塊凝固的銹。路面早沒了模樣,焦土被炮彈炸得翻起,露出底下發(fā)黑的泥土,每走一步都陷進(jìn)去半只腳,拔出來時能聽見泥漿“咕唧”的聲響,像誰藏在地下咽著唾沫。
破損的房屋歪歪斜斜立著,有的斷墻里露出半截嬰兒車,車身上掛著的布偶已經(jīng)燒得只剩一只胳膊,淡藍(lán)色的布料粘在鐵架上,風(fēng)一吹就簌簌掉渣。路過炮兵陣地時,炮彈剛呼嘯著沖出炮膛,震得地面發(fā)顫,陳書生踉蹌了一下,瞥見炮口余燼里驚飛了一只白鴿。純白的羽毛在硝煙里格外扎眼,它扇動翅膀時,似乎還沾著炮口的熱氣,沒敢多停,徑直往遠(yuǎn)處的云層飛,很快就成了一個小白點(diǎn),只剩翅膀扇動的影子,融進(jìn)鉛灰色的天里。
隊(duì)伍很快鉆進(jìn)剛被炮擊過的戰(zhàn)壕。最先纏上來的是泥水,溫涼的,帶著腐肉和爛菜葉混在一起的腥氣,一下就浸透了褲腿,粘在皮膚上像無數(shù)只小蟲子爬。陳書生強(qiáng)忍著惡心把背包往戰(zhàn)壕壁上靠,指尖卻觸到一片黏膩——是半塊腐爛的人肉,貼在斷磚上,已經(jīng)發(fā)了黑,蛆蟲在肉縫里鉆來鉆去,爬過他的指腹,又滑進(jìn)泥水里。他猛地縮回手,蹲在地上干嘔,胃里空蕩蕩的,只吐出幾口酸水,酸水落在泥里,瞬間就被黑色的漿糊吞沒。
“菜鳥,把頭埋低!”身后傳來老兵的吼聲,緊接著一只粗糙的手按住他的后頸,將他按在戰(zhàn)壕壁上。下一秒,子彈擦過頭頂,帶起的風(fēng)里裹著金屬的冷意,刮得頭皮發(fā)麻,還卷著幾粒泥屑,鉆進(jìn)他的衣領(lǐng)。陳書生抬頭,看見戰(zhàn)壕壁上刻滿了名字,有的字跡已經(jīng)被泥水糊住,只剩半截筆畫,旁邊大多畫著歪歪扭扭的十字,有一個十字下面,還刻著“想回家吃娘做的玉米餅”,字跡稚嫩,像是個半大孩子刻的。
他想起昨天還在綢緞店里,對著穿皮靴的顧客侃侃而談:“戰(zhàn)爭?無非是士兵往前沖,指揮官在后面謀劃,最多三個月,咱們準(zhǔn)能帶著石油回來?!蹦菚r他手指捻著光滑的綢緞,覺得戰(zhàn)爭就像店里掛著的油畫,慘烈都是畫出來的,離自己遠(yuǎn)得很??涩F(xiàn)在,他的手指被泥水泡得發(fā)白起皺,指甲縫里嵌著泥和血,連握槍都覺得滑手,子彈因他的顫抖亂動,塞不進(jìn)槍膛,急得手心冒汗。
“慌什么?”老兵湊過來,他臉上刻著幾道淺疤,是之前打仗留下的,手里熟練地幫陳書生裝子彈,指縫里夾著一顆曬干的棗核,“我第一次裝彈,手抖得比你還厲害,子彈掉在泥里,找了半天沒找著,差點(diǎn)被班長罵哭?!彼褩椇朔旁谑中拇炅舜?,棗核表面已經(jīng)磨得發(fā)亮,“這是去年家里寄來的,我娘說,帶顆棗核在身上,就像家里人陪著,等打完仗,回去把它種在院子里,來年就能結(jié)棗。”
陳書生盯著那顆棗核,突然想起自己的口袋里,也裝著妻子塞的東西——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白棉布,是妻子準(zhǔn)備給他縫襯衫領(lǐng)口用的,說“穿白的顯干凈,等你回來,我就給你縫好”。他伸手去摸,棉布還在,只是已經(jīng)沾了泥水,變得皺巴巴的,像一片被雨打蔫的葉子。
“看那邊!敵人上來了!”老兵突然壓低聲音,手指指向遠(yuǎn)處的煙霧。陳書生順著他的方向看,只見一群黑影從硝煙里鉆出來,有的背著槍,有的手里攥著刺刀,腳步踉蹌,像是也怕得厲害。有個年輕的敵兵,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,軍裝太大,套在身上像掛著個麻袋,跑的時候還時不時回頭,像是在找什么人。
“瞄準(zhǔn),別慌?!崩媳e起槍,瞇起一只眼睛,手指扣在扳機(jī)上。陳書生也跟著舉起槍,槍托抵在肩上,冰涼的金屬硌得肩膀生疼。他的視線落在那個年輕敵兵身上,突然想起自己店里的學(xué)徒小李,小李也這么大,每天早上都幫他掃地,還總問“先生,戰(zhàn)爭什么時候結(jié)束,我想回家?guī)臀夷镂关i”。
“砰!”老兵的槍響了。陳書生下意識地扣動扳機(jī),子彈沒擊中任何人,只打在前面的焦土上,濺起一團(tuán)泥。他看見不遠(yuǎn)處的敵兵倒了一個,不是那個年輕人,是個滿臉胡茬的男人。
緊接著,又一聲槍響。是高樓里的狙擊手,擊中了一個敵兵的膝蓋。那敵兵“啊”的一聲跪下去,膝蓋陷進(jìn)泥里,濺起的泥水糊了他一臉。他沒喊救命,只是用手撐著地面,站起來,蹦跳著前進(jìn)。陳書生看著他的背影,想起自己昨天還在說“戰(zhàn)爭里只有輸贏,沒有可憐人”,可現(xiàn)在,他只覺得那道爬行的身影,像只被打斷腿的兔子,可憐得讓人心慌。
沒等那敵兵跳多遠(yuǎn),又一聲槍響,子彈擊中了他的額頭。他的身體猛地一僵,然后臉朝下倒在泥里,雙手還保持著往前爬的姿勢,指甲縫里嵌著的泥和血,在地上拖出一道淺淺的印子。
“還有想退的!”老兵突然說。陳書生看向遠(yuǎn)方,看見幾個敵兵想往回跑,卻被后面的軍官舉槍攔住,“砰!砰!”兩槍,跑在最前面的兩個敵兵倒了下去,剩下的人不敢再動,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。
陳書生的手又開始抖,他想放下槍,卻被老兵按?。骸艾F(xiàn)在放下,死的就是你?!崩媳穆曇艉艹?,“我老家有棵棗樹,我姥姥總坐在樹下剝棗,說等我回去,就給我煮棗粥。去年我娘寄信來,說姥姥走了,棗子熟了,沒人摘,都掉在地上爛了。”他頓了頓,扣動扳機(jī),又一個敵兵倒下,“我現(xiàn)在打仗,不是為了什么石油,是為了姥姥的棗粥,為了我娘能安心在家種棗?!?/p>
陳書生摸了摸口袋里的白棉布,想起妻子的臉。妻子送他走的時候,眼睛紅紅的,卻沒哭,只是把棉布塞給他,說“我等你回來,給你縫襯衫,給你做你愛吃的南瓜餅”。他突然覺得,自己手里的槍,不是為了殺人,是為了能再吃到南瓜餅,能再摸一摸妻子縫的襯衫。
就在這時,一發(fā)子彈飛了過來,擊中了旁邊的戰(zhàn)友。陳書生只聽見“噗”的一聲,不是電影里那種響亮的炸響,是很悶的、像熟透的桃子被捏破的聲音。戰(zhàn)友手里還拿著水壺,水壺掉在泥里,水“嘩嘩”地流出來,混著血,很快就成了淡紅色。
戰(zhàn)友的脖子上有一個洞,鮮血不是噴射出來的,是慢慢滲出來的,帶著氣泡,“咕嚕咕?!钡?,像水開了。他想說話,嘴唇動了動,卻只吐出一口血沫,血沫落在陳書生的手背上,溫?zé)岬?,帶著鐵銹的味道。陳書生低頭,看見戰(zhàn)友的軍裝口袋里掉出一張照片,照片上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,女人笑著,小孩舉著一塊面包。泥水很快就漫了上去,照片上的笑容,瞬間就變得模糊不清。
“菜鳥!別愣著!”老兵的吼聲把陳書生拉回現(xiàn)實(shí)。他看見那個年輕的敵兵已經(jīng)沖得很近了,手里的刺刀閃著冷光,臉上滿是恐懼,卻還是往前跑。陳書生舉起槍,手指扣在扳機(jī)上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揪著疼——他知道,自己一扣扳機(jī),這個年輕人,就再也回不去了,再也見不到他的家人了。
陳書生看著這些小物品,想起妻子給他縫襯衫的白棉布。他突然明白,他口袋里的棉布,都是他們想守護(hù)的東西——不是石油,不是勛章,是家人的笑容,是一碗棗粥,是一件干凈的襯衫。
“不要再沖了!”陳書生突然喊了出來,聲音嘶啞,“你們也有家人??!不要再打了!”
可他的聲音被槍聲淹沒了。敵兵還在往前沖,子彈還在呼嘯。陳書生閉上眼,沖向一旁無人的機(jī)槍火力點(diǎn),操控機(jī)槍噴出死亡的火舌。
子彈擊中那個年輕敵兵的時候,他看見年輕人的眼睛里滿是驚訝,手里的刺刀掉在泥里,發(fā)出“當(dāng)啷”一聲。年輕人倒下去的時候,口袋里掉出一顆糖,是水果糖,糖紙已經(jīng)皺了,卻還沒拆開。
然后是成片成片的人倒下。他們的生命只值幾百、幾十、甚至幾塊。生命的一切,全部濃縮于那輕盈的彈頭。即便,生命重到無法估量。
直到?jīng)_鋒停止,陳書生才敢睜開眼。
他蹲在地上,哭了。眼淚混著臉上的血和泥水,往下流,他好痛苦 好痛苦,自己親手殺掉了那么多人,他們背后有著他們自己的家庭,有著自己的美好回憶,有著自己的朋友,有著……他想起老兵說的棗核,想起戰(zhàn)友掉的照片,想起那個年輕人沒拆開的糖——他們都是想回家的人,卻都被困在了這片焦土上。
遠(yuǎn)處的白鴿越飛越遠(yuǎn),最后變成了一個小白點(diǎn),消失在云層里。陳書生知道,它帶著他們的希望,飛向了沒有戰(zhàn)爭的地方。而他們,只能留在這片焦土上,繼續(xù)廝殺,直到流盡最后一滴血。
老兵走過來,拍了拍他的肩膀,手里拿著一顆撿來的棗核,放在他手心:“沒事,等打完仗,我們一起回家種棗樹。”
陳書生握緊棗核,棗核的棱角硌著手心,有點(diǎn)疼,卻讓他覺得踏實(shí)。他抬起頭,看見戰(zhàn)壕壁上,又有人用指甲刻起了名字,旁邊畫著歪歪扭扭的十字,像一只展翅的白鴿。
只是心里依舊痛和懊悔。要是自己不生在這個國家該有多好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