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雨浩年幼的身體里流淌著堅韌的生命力,加之朝的悉心照料,那場來勢洶洶的高熱,退去得竟比預(yù)想中快上許多。
幾日后的清晨,茶館的一樓靜悄悄的。
初開的晨光透過窗欞,在鋪著簡單桌布的舊木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不大的空間里,整齊地擺放著幾張擦拭干凈的木桌,和一個略顯古舊的收銀臺。
朝正獨自坐在柜臺后,手握一卷泛黃的書冊,心中卻思量著這個孩子未來的安置。
“咚咚咚……”
就在這時,一陣略顯遲疑、帶著孩童特有輕快的腳步聲,從木質(zhì)樓梯上傳來,打破了室內(nèi)的寧靜。
朝聞聲抬眼望去,只見霍雨浩那依舊帶著幾分病后蒼白的小臉,從樓梯轉(zhuǎn)角處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,隨即,他那瘦小的身影完全出現(xiàn)在她的視線中。
他穿著朝為他準(zhǔn)備的、仍顯得有些寬大的干凈布衣,腳步有些虛浮,卻努力走得穩(wěn)當(dāng)。
他慢慢挪到柜臺前,雙手有些不自在地背在身后,手指絞在一起,他微微仰起頭,對上朝平靜的目光,稚嫩的臉龐上迅速爬上一抹不好意思的紅暈。
“那個……”他開口,聲音比蚊蚋也大不了多少,眼神閃爍著,有些不敢直視朝:“這幾天……一直,一直沒有好好跟你道謝……”
他支支吾吾地說著,越說頭垂得越低,最后幾乎是紅著耳根,用指尖無措地?fù)狭藫献约罕趟{(lán)色的短發(fā)。
深吸了一口氣,仿佛鼓足了巨大的勇氣,他猛地抬起頭,清澈的眼眸中充滿了真摯的感激,用清晰而響亮的聲音說道:
“謝謝大姐姐!”
這幾個字,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,在這清晨安靜的茶館里,漾開了一圈溫暖的漣漪。
聽到那聲清脆而真摯的感謝,朝那雙碧藍(lán)的眼眸微微彎起,漾開一抹極淺淡的笑意。
她唇角隨之勾起一絲迷人的弧度,如同春風(fēng)拂過冰面,瞬間柔和了她平日里略顯清冷的面龐,這笑容雖淺,卻帶著一種直抵人心的溫暖力量。
“有禮貌是好事?!彼穆曇魷睾停瑤е澰S,目光在霍雨浩依舊泛著些許紅暈的小臉上停留片刻,見他氣色尚可,便自然而然地切入正題,語氣平穩(wěn)卻不容置疑:
霍雨浩臉上的靦腆和感激,在聽到“家”這個字的瞬間凝固了。
他先是明顯地愣了一下,仿佛這個再平常不過的字眼于他而言卻異常陌生。
隨即,那尚存一絲病氣的稚嫩面龐,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結(jié)冰,先前所有的柔和情緒蕩然無存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、深入骨髓的冰冷。甚至難以抑制地翻涌起一絲尖銳而凜冽的恨意,宛如實質(zhì)的殺意,盡管微弱,卻真實存在,讓周遭溫暖的空氣都為之一寒。
他低下頭,避開朝那溫和的視線,聲音干澀,帶著一種強行壓抑下去的顫抖,艱難地開口:
“對不起,大姐姐,我……”
他頓了頓,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,才從齒縫間擠出那幾個字:
“……我沒有家。”
這句話說得極輕,卻像是一塊冰冷的石頭,沉甸甸地落在地上。
朝沒有立刻回應(yīng)少年那浸滿痛苦的話語,空氣中只余下她一聲極輕的、意味難明的低呵,仿佛早已料定會是這個答案。
她并未看向霍雨浩,而是不疾不徐地轉(zhuǎn)過身,白皙的手指掠過收銀臺粗糙的木面,精準(zhǔn)地拿起了一件一直靜靜躺在那里的物事——那是一把雖顯陳舊,但做工依舊精良的匕首。
冰冷的金屬鞘身被窗外透入的光線一照,隱約反射出幽光,而最引人注目的,莫過于刀柄末端那個清晰而張揚的浮雕圖案:一只蓄勢待發(fā)、象征著力量與權(quán)柄的白虎。
這把匕首,是霍雨浩昏迷時,從他緊緊攥著的、那身破爛衣衫里發(fā)現(xiàn)的,也是他除了這身傷痛外,唯一帶在身上的東西。
朝將匕首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柜臺上,那聲輕微的磕碰聲,在寂靜的茶館里顯得格外清晰,她抬起眼,目光平靜卻極具穿透力,再次落在那張因被她道破來歷而更加蒼白的小臉上。
“沒記錯的話……”她的聲音依舊平穩(wěn),不帶絲毫審問的意味,卻像一把精準(zhǔn)的鑰匙,試圖叩開那扇緊閉的心門:“白虎公爵府的人,才會配備這種制式的匕首?!?/p>
她微微前傾身體,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,輕聲問道:
“你為什么要離開那里?”
“那里”二字,她稍稍加重了語氣,不再稱之為“家”。
“白虎公爵府……白虎公爵……公爵夫人……戴華斌!??!”
每一個名字,都像是一把燒紅的匕首,狠狠刺入霍雨浩的心臟,當(dāng)朝平靜地道出“白虎公爵府”這幾個字時,他弱小的身軀猛地一顫,仿佛被無形的寒風(fēng)穿透。
那些被他強行壓抑在心底的屈辱、痛苦與刻骨的恨意,如同決堤的洪水,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防。
他瘦小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。
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念出那些烙印在記憶最深處的名字,每一個音節(jié)都浸滿了血與淚的控訴。
當(dāng)念到“戴華斌”這個名字時,他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一種近乎泣血的尖銳與恨意,那不僅僅是一個名字,更是他所承受的一切苦難的象征。
他的雙手早已在身側(cè)死死攥緊,指甲因極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稚嫩的掌心,帶來一陣陣刺心的疼痛,小小的拳骨因緊繃而泛白,微微凸起,在那劇烈的顫抖中,仿佛下一秒就要將自己的手掌掐出血來。
洶涌的恨意在他胸腔里橫沖直撞,卻找不到一個出口,只能通過這近乎自殘的方式,在他稚嫩的身體上留下痕跡。
就在那洶涌的恨意幾乎要將霍雨浩徹底吞噬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,帶來尖銳刺痛的剎那——
“把手松開?!?/p>
一道平靜的聲音如同穿透迷霧的清泉,泠然響起。
朝維持著單手托腮的姿勢,手肘支在柜臺上,仿佛眼前并非一場情緒的驚濤駭浪,而只是一陣需要被撫平的微風(fēng)。
她的聲音不高,甚至帶著一絲慵懶的意味,然而,那語調(diào)深處卻蘊含著一種不容置疑、不容反駁的堅定力量。
這是清晰的指令,帶著一種奇異的、能穿透狂躁心防的穿透力,直抵霍雨浩混亂的核心。
這句話像一根精準(zhǔn)的線,瞬間牽制住了他即將徹底失控的情緒。
霍雨浩像是驟然從一場血腥的噩夢中被喚醒,渾身劇烈地一顫。
那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的恨意,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,只留下了一片狼藉的惶恐與無措。
他泛紅的雙眼眨了眨,先前那令人心悸的冰冷和殺意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急于解釋的慌亂。
他猛地松開緊攥的拳頭,掌心赫然是幾道深陷的、帶著血痕的月牙印。他不敢再看朝的眼睛,羞愧地低下頭,聲音斷斷續(xù)續(xù),帶著哽咽的哭腔:
“我……抱歉……我,我……”他語無倫次,小小的肩膀因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聳動:“我只是……有些控制不住……”
最后幾個字,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氣音,充滿了對自己失控的懊惱,以及一種深切的、害怕被眼前人厭惡的恐懼,那副急切想要道歉,卻又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,顯得格外脆弱。
朝靜默地凝視著他,將他所有的崩潰與懊悔都收于眼底。
她沒有流露出絲毫的不耐,只是極輕地點了點頭,動作舒緩,帶著一種足以安撫人心的力量。
隨后,她伸出手,溫?zé)岬闹父馆p柔地拂過霍雨浩的眼角,將那即將墜落的、滾燙的淚珠悄然拭去,這個動作自然而親昵,仿佛一位長姐在安撫受盡委屈的幼弟。
做完這一切,她并未收回手,而是依舊用那雙沉靜的藍(lán)眸望著他,語氣平穩(wěn)如常,卻巧妙地避開了所有會刺痛他的字眼,輕聲詢問道:
“那我就不送你回去了?”
這句話問得云淡風(fēng)輕,但并非憐憫,更像是一個基于現(xiàn)狀的、理性的提議,將選擇的權(quán)利,溫柔地交還到了這個剛剛經(jīng)歷情緒風(fēng)暴的孩子手中。
霍雨浩用力地點了點頭,仿佛要將方才所有的不安與痛苦都甩脫出去。
看著他如釋重負(fù)卻又帶著些許茫然的樣子,朝隨意地聳了聳肩,語氣輕松得仿佛在談?wù)摻袢盏奶鞖?,那雙碧藍(lán)的眼眸中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。
“既然不回去了……”她聲音輕緩,帶著一點點慵懶的調(diào)侃:“就在我這小茶館里當(dāng)個童工吧?端茶送水,打掃收拾,活兒可不輕松?!?/p>
她稍稍停頓,目光掠過這間安靜得過分的茶館,輕聲補充道:
“反正,我一個人守著這兒,也挺無聊的?!?/p>
最后那句話,像是一句隨口的解釋,又像是一根輕輕拋出的橄欖枝,無聲地詢問著這個無處可去的孩子,是否愿意在此停泊。
霍雨浩猛地抬起頭,那雙尚殘留著水汽的眼睛里,此刻像落入了星辰般驟然亮起。
巨大的、難以置信的驚喜沖刷著先前所有的陰霾,讓他幾乎有些手足無措。
他深吸了一口氣,仿佛要將這份沉甸甸的恩情深深吸入肺腑,小小的胸膛因激動而微微起伏,他用帶著些許顫抖,卻異常清晰響亮的聲音,無比鄭重地說道:
“謝謝姐姐……謝謝您愿意收留我!”
這不僅僅是一句感謝,更是一個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后的誓言。
他望向朝的眼神里,充滿了幾乎要滿溢出來的感激,以及一種找到了歸屬的、微弱卻真實的光亮,話音落下,他甚至下意識地想要鞠躬,小小的身體顯得有些笨拙,卻又無比真誠。
聽到少年那帶著哽咽卻無比鄭重的感謝,朝的嘴角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,像是初陽融化冰湖的第一縷微光。
她看著眼前這個終于找到落腳之處的孩子,仿佛直到此刻,才真正將彼此的身份落定。
“對了。”她的聲音依舊輕柔,卻比方才多了幾分正式的意味,目光平和地落在霍雨浩那雙充滿感激的眼睛里,清晰而緩慢地說道:
“我的名字,叫朝?!?/p>
“朝(Zhāo)。”
她甚至特意放緩了語調(diào),將那一個單音念得清晰而準(zhǔn)確,如同在教導(dǎo)一個最重要的音節(jié)。
這個名字,伴隨著她此刻的沉靜與方才的收留之恩,深深地刻入了霍雨浩的心底,成為了他灰暗生命中,第一個溫暖而明亮的坐標(biāo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