朝姐姐總是起得很早。
這是在茶館住下后,霍雨浩對朝最深刻的印象。
每一次,當霍雨浩揉著惺忪睡眼,從閣樓的小床上爬起,扶著木梯小心翼翼地下到一樓時,那道熟悉的身影往往已不在茶館之內(nèi),他總會不自覺地快步走到窗邊,踮起腳尖向外張望。
十有八九,他能看見那道纖細而挺拔的白色身影,正獨自踏著沾滿晨露的青石板,沿著那條蜿蜒的小路,從容地走向遠處剛剛蘇醒的小鎮(zhèn)。
她的步伐平穩(wěn)而輕捷,初升的朝陽將金色的曦光涂抹在她銀白的發(fā)絲和素凈的衣衫上,仿佛為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、不真實的光暈。
而當白日將盡,霍雨浩一邊擦拭著桌椅,一邊忍不住頻頻望向窗外時,又總能在暮靄四合、天色將暗未暗之際,看見朝歸來的身影。
她踏著落日最后一縷瑰麗的余暉,步履依舊從容,像是精準地丈量著光與暗的交界,從喧囂的人間煙火,重返這片森林邊緣的靜謐之地。
這早出晚歸的規(guī)律,如同日升月落般恒定。
霍雨浩很清楚,朝姐姐安排給他的活計,對于一個年僅六歲的孩子來說,實在是輕省得過分了。
這間坐落在森林邊緣的茶館本就清靜,需要日常打掃的地方屈指可數(shù)——無非是用半干的軟布拂去幾張木桌木椅上的浮塵,再將那本就光潔的青石板地面簡單清掃一遍。
他手腳并用地忙碌起來,那雙尚顯稚嫩的小手緊緊抓著比他還高些的掃帚,小心翼翼地劃動著,生怕?lián)P起過多的灰塵,即便如此,全部清掃完畢,至多也只需耗去一個時辰。
活計做完,他常常會站在收拾妥當?shù)奶脙?nèi),看著空蕩蕩的桌椅和窗外靜謐的林影,心里便會漫上一絲柔軟的暖意。
他明白,這份所謂的“工作”,與其說是需要他付出勞力,不如說是朝姐姐用這樣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,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他剛剛拾起的、那一點點微薄的自尊,讓他覺得自己并非一個無用的、純粹的累贅。
“再不吃面就坨了哦!”
朝輕柔的嗓音,像清晨拂過窗欞的微風,將霍雨浩飄遠的思緒輕輕牽回。
他猛地回過神,發(fā)現(xiàn)朝正注視著自己,那雙碧藍的眼眸里帶著一絲探詢。
“是不合胃口嗎?”她輕聲問道,語氣里沒有催促,只有純粹的關(guān)心。
霍雨浩像是被這句話輕輕燙了一下,連忙用力地搖頭,幾乎帶起了一陣小小的風,他急切地抓起手邊的筷子,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,連忙塞了一大口面條到嘴里。
“不不不!”他口齒不清地急忙辯解,溫熱的面條和鮮美的湯汁在口中化開,他努力吞咽下去,才抬起臉,無比認真地看向朝,重復道:
“很好吃的!真的!”
他的眼神亮晶晶的,帶著孩子氣的真摯,唯恐對方誤解了自己片刻的走神,為了強調(diào),他又低頭呼呼地吃了幾大口,用行動證明著這碗面的美味,也掩藏著內(nèi)心被關(guān)懷時那份笨拙的歡喜。
朝并未移開目光,她將手肘輕輕支在桌面上,單手托著腮,視線依舊柔和地落在霍雨浩略顯慌張的小臉上。她的聲音比剛才更輕緩了些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、純粹的好奇。
“剛剛在想什么呢?”
她問道,語調(diào)里沒有半分責備,只有一種愿意傾聽的耐心,看著她那雙清澈得仿佛能倒映出人心的眼睛,霍雨浩捏著筷子的手指不自覺地蜷縮了一下。
霍雨浩握著筷子的手微微收緊,指尖有些發(fā)白。
他低著頭,目光落在面前氤氳著熱氣的面碗上,聲音很輕,仿佛怕驚擾了這一刻的溫暖。
“在公爵府里的時候……”他頓了頓,這個名字依然像一根刺,讓他喉頭發(fā)緊:“除了媽媽,沒有人……會這么對我好?!?/p>
他的聲音里沒有太多的怨恨,只有一種沉淀下來的、與年齡不符的寥落,那些被忽視、被輕賤的記憶,在此刻溫柔的對照下,顯得愈發(fā)清晰。
他深吸了一口氣,終于鼓起勇氣抬起臉,望向朝。
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已經(jīng)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光,但眼神卻無比真摯,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坦誠。
“我只是……很感謝朝姐姐?!?/p>
這句話他說得很慢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捧出來的,簡單,卻重逾千斤,說完,他便飛快地重新低下頭,耳根微微泛紅,仿佛將自己最脆弱的部分毫無保留地展露了出來,既感到不安,又感到了某種解脫。
“嗯……所以,你的媽媽現(xiàn)在?”
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滯。
朝的問句輕柔地懸在半空,霍雨浩抬起頭,臉上沒有任何波瀾,那雙本該稚氣的眼眸里沉淀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。
“我的媽媽?!彼穆曇艉茌p,卻像一塊冰投入寂靜的湖面,清晰得令人心頭發(fā)緊:“已經(jīng)死了?!?/p>
他頓了頓,目光似乎穿過了朝的肩頭,落在了遙遠而冰冷的過去,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結(jié)的土壤中艱難掘出。
“就在朝姐姐你救下我的那個雪天?!?/p>
這句話落下,再沒有更多的解釋,沒有哭訴,也沒有怨恨,只是將這樣一個沉重到足以壓垮一個孩童的事實,平靜地攤開在了溫暖的、尚且飄著面香的空氣里。
那巨大的悲傷被他用這樣一種過于成熟的平靜包裹著,反而顯得更加刺骨。
聽到霍雨浩那過于平靜的回答,朝沉默了片刻,屋內(nèi)的空氣仿佛都沉重了幾分,她望向霍雨浩的目光里,那份好奇被一種更為復雜的情緒所取代——是了然,是疼惜,還有一種深沉的溫柔。
她斟酌著用詞,聲音放得愈發(fā)輕緩,像是怕驚擾了棲息在他心上的記憶:
“你知道她葬在哪里嗎?”
霍雨浩幾乎沒有任何遲疑,他點了點頭,那雙沉寂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動了一下,是某種與年齡不符的、關(guān)于痛苦與責任的確認。
“當然知道?!?/p>
他回答得很快,聲音依舊平穩(wěn),但在這平穩(wěn)之下,似乎能聽出一絲被強行壓抑的哽咽。隨即,他略帶困惑地看向朝,敏銳地捕捉到了她問話背后可能存在的意圖,輕聲反問道:
“朝姐姐是想……?”
他的尾音微微上揚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。
朝的聲音很輕,像一道溫煦的光。
“去祭拜一下你的母親吧?!彼f道,語氣平和而自然,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。
隨后,她微微停頓,目光柔和地落在他身上,清晰地補上了后半句,那話語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陪伴:
“我和你一起。”
這簡單的五個字,重重地敲在霍雨浩的心上。
他猛地抬起頭,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陣濕熱。他看著朝平靜而認真的面容,那雙碧藍的眼眸中沒有憐憫,只有一種深切的懂得與沉靜的支持。他張了張嘴,喉嚨卻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最終,只是用力地、重重地點了點頭。
所有的堅強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可以暫時卸下的理由。
在那象征著權(quán)勢與榮耀的白虎公爵府邊緣,一處最為荒僻、幾乎無人踏足的角落,霍雨浩母親的墓碑靜靜佇立著。
那墓碑矮小而樸素,與公爵府的恢宏格格不入,仿佛生來便屬于陰影。
此刻,碑前卻并非空無一物——兩束精心挑選的鮮花正靜靜地躺在冰涼的石頭前。
一束是朝帶來的,素凈的白花上猶帶露水,整齊地擺放在墓碑正前方,顯得莊重而典雅;另一束則是霍雨浩沿路親手采擷的野花,大小不一,顏色紛雜,被孩子用最認真的心意扎成一束,緊緊依偎在潔白的花束旁。
它們就這么并肩躺著,無聲地訴說著兩份同樣真摯、卻截然不同的心意。
微風拂過,花瓣輕輕顫動,仿佛母親溫柔的低語,終于不再是無人傾聽。
光陰悄然流轉(zhuǎn),不知不覺間,霍雨浩已在朝的身邊度過了四個春秋。
這日清晨,朝正整理著柜臺的茶具,霍雨浩端著新沏的茶走到她身旁。
她忽然停下手中的動作,微微側(cè)首,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。
“長高這么多了啊……”
她輕聲說著,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感慨。
自然地伸出手,掌心向下,輕輕比劃著兩人的身高——那少年挺拔的身姿,如今已夠到她的肩膀了,記得初來時,他才不過齊她腰間。四年的光陰,已讓那個瘦弱的孩子褪去了幾分稚氣,眉宇間漸漸顯露出少年的清朗。
這些年間,朝的茶館也悄然發(fā)生著變化。除了日常的經(jīng)營,她開始將親手炒制的茶葉壓制成茶餅,用素紙仔細包裹,貼上手寫的標簽。
這些茶餅漸漸被送到小鎮(zhèn)上的幾家酒肆和食鋪,成為了當?shù)仫嬍硤鏊囊徊糠郑m不算什么大生意,卻為茶館帶來了一份穩(wěn)定的收入,也讓“朝”這個名字,在鎮(zhèn)民心中多了幾分分量。
午后,茶館里難得的清靜。
朝坐在柜臺后,指尖輕輕拂過賬冊上墨跡未干的數(shù)字,柳眉微蹙,低聲自語:
“奇怪…………”
賬面上,茶餅的銷售數(shù)目清晰可見,與年初相比,需求量竟陡然增長了五倍有余,她抬指輕點著那一列列數(shù)字,反復核對著送貨記錄,確認并非筆誤。
雖說以她的手藝和精力,應付這些訂單尚不算吃力,但如此迅猛且持續(xù)的增長,實在超出了常理。
鎮(zhèn)上的人口未見增多,熟識的幾家酒肆老板也未曾提及生意有特別起色……這憑空多出的需求,究竟從何而來?
她放下賬本,目光透過窗欞,望向遠處星斗大森林郁郁蔥蔥的輪廓,事出反常必有因,這看似可喜的增長背后,似乎繚繞著一層令人不安的迷霧。
午后細碎的陽光透過窗格,在賬冊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
朝正對著那串異常增長的數(shù)字出神,指尖無意識地輕叩著桌面。
“朝姐!”
清亮的少年嗓音帶著幾分急切,倏地穿透了她的思緒,朝聞聲轉(zhuǎn)過頭,只見霍雨浩正站在樓梯口,十歲的少年身形抽條了些,此刻因奔跑而微微喘息,那雙藍色的眼眸格外明亮。
“怎么了?”她放下筆,語氣溫和。
“今天是鎮(zhèn)上魂師武魂覺醒的日子??!”
霍雨浩三兩步走到她面前,聲音里滿是藏不住的雀躍:“你前幾日答應過要陪我一起去的!”
他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,雙手不自覺地比劃著,那份純粹的期待幾乎要滿溢出來,四年光陰似乎只是一晃而過,那個曾在雪地里蜷縮的孩童,如今已站在了命運的第一個重要節(jié)點前。
朝微微一怔,隨即恍然,眼底掠過一絲歉然,她合上手中的賬冊,將那份關(guān)于數(shù)字的疑慮暫時擱置。
“哦!抱歉。”她站起身,指尖輕輕拂過衣擺:“我應該是忙忘了?,F(xiàn)在就走嗎?”
霍雨浩見她起身,反而猶豫了一下。他瞥了眼桌上攤開的賬本,知道朝平日打理茶館的辛勞,小聲說道:“嗯……其實明天去也可以的。”
朝卻已繞過柜臺,順手理了理他因奔跑而微亂的衣領(lǐng),她看著他明明期待卻強作懂事的模樣,目光柔和下來,輕聲卻堅定地說:
“那就馬上出發(fā)吧?!彼拇浇菗P起溫柔的弧度:“你等這一天,已經(jīng)等很久了,不是嗎?”
這句話輕輕點破了少年深藏的心思。
霍雨浩眼睛一亮,那點小心翼翼的體貼瞬間被綻放的欣喜取代,用力點了點頭。
兩人一同走向小鎮(zhèn),沿途的鎮(zhèn)民們見到這一白一藍兩道熟悉的身影,都熱情地打著招呼。
“小朝姐姐,帶雨浩去覺醒武魂啊?”
“小雨浩,別緊張,肯定能成魂師的!”
友善的問候與鼓勵不絕于耳,四年的時光,早已讓朝和霍雨浩成為了小鎮(zhèn)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當他們來到小鎮(zhèn)中心的廣場時,那里已經(jīng)聚集了不少人,人聲鼎沸,洋溢著一種期待與緊張交織的氛圍。一座臨時搭建的簡易臺子立在廣場中央,臺上正進行著武魂覺醒儀式。
一位身著標準的魂師,手中托著覺醒水晶,柔和的光暈籠罩著一名緊張得幾乎同手同腳的孩子。
所有人的目光,無論是臺上的孩子,還是臺下翹首以盼的父母親人,都緊緊盯著那團決定命運的光暈。
廣場上人聲鼎沸,覺醒水晶的光輝在臺上明明滅滅,映照著每一個孩子緊張而期待的臉龐,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,仿佛連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。
朝敏銳地察覺到身旁少年微微繃緊的脊背,她側(cè)過身,輕柔地將手搭在霍雨浩的肩上。
“緊張嗎?”她的聲音溫和,像一陣清風拂過他耳畔。
霍雨浩誠實地點了點頭,掌心因用力握緊而有些潮濕:“嗯,確實有些緊張?!?/p>
他坦言,目光卻并未從覺醒儀式的方向移開。
然而,當他轉(zhuǎn)頭看向朝時,那雙海藍色的眼眸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,他深吸一口氣,仿佛將周遭所有的勇氣都吸入了肺腑,嘴角揚起一個充滿朝氣的笑容。
“不過……我對自己有信心!”
這笑容干凈而明亮,驅(qū)散了先前縈繞在他眉宇間的些許陰霾。
霍雨浩走上前,在武魂殿魂師溫和的目光注視下,緩緩將手掌覆上那枚冰涼剔透的覺醒水晶。
下一刻,淡淡的光暈自水晶中彌漫開來,將他整個手掌籠罩,一股溫和的魂力順著手臂悄然涌入,霍雨浩只覺得雙眼傳來一陣奇異的溫熱,視野中的色彩仿佛瞬間鮮活了起來,他下意識地眨了眨眼,眼瞳深處,竟有一絲極淡的金色流光悄然轉(zhuǎn)瞬即逝,如同深潭底部掠過的微光。
然而,幾乎就在那絲金光浮現(xiàn)的同時,水晶原本穩(wěn)定散發(fā)的光芒卻像是被什么東西抑制了一般,迅速變得黯淡、搖曳,最終只勉強維持著一層稀薄的光膜。
主持儀式的魂師臉上閃過一絲訝異,隨即化為惋惜。
他收回水晶,看著霍雨浩那雙恢復常態(tài)、卻依舊清澈明亮的眼睛,語氣帶著幾分復雜地宣布:
“你的武魂是眼睛,是很稀有的本體武魂。但是……”
他頓了頓,似乎不忍,卻還是如實相告:
“你的先天魂力,只有一級。”
“一級”這兩個字,如同冰冷的錘子,輕輕敲碎了少年眼中剛剛?cè)计鸬牧凉狻?/p>
那句“先天魂力,只有一級”如同冰錐,瞬間刺穿了霍雨浩所有的期待與熱血,廣場上的喧囂、魂師略帶惋惜的目光,以及其他孩子與家長或慶幸或同情的低語,都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,變得模糊而遙遠。
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下那個臺子的,只感覺渾身冰涼,連朝快步走到他身邊都未能察覺。
“雨浩。”
朝的聲音將他從麻木中喚醒。
他抬起頭,眼眶微微發(fā)紅,嘴唇緊抿,努力壓抑著翻涌的失望與不甘,那雙剛剛覺醒、本該神異非凡的靈眸,此刻也黯淡無光。
“朝姐姐……”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:“一級……只有一級……”他重復著這個殘酷的數(shù)字,仿佛要將它嚼碎。
這意味著他魂師的道路幾乎從起點就被堵死,意味著他可能永遠無法獲得強大的力量,意味著……自己最初的執(zhí)念——復仇成了遙不可及的幻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