贏球的歡呼在放學鈴里淡下去時,陳策的校服后領(lǐng)還沾著汗?jié)竦挠∽印K皇至嘀@球,一手攥著那瓶喝剩的橘子汽水,瓶身凝的水珠洇濕了掌心,卻舍不得松手——像是攥著整場比賽的榮光。
“陳策!”教導(dǎo)主任的聲音從教學樓門口傳來,像盆冷水澆得人一激靈。老楊穿著藏青色中山裝,手里捏著個棕色筆記本,鏡片后的眼睛掃過陳策沾著塵土的球鞋,又落在他敞開的校服領(lǐng)口上,眉頭瞬間擰成結(jié),“跟我來辦公室?!?/p>
林小滿跟在后面,看著陳策縮了縮脖子,像只被抓包的小獸,忍不住想笑又不敢。她站在辦公室門口等,聽見里面?zhèn)鱽砝蠗畎胃叩穆曇簦骸澳憧纯茨?!上課睡覺,頂撞老師,現(xiàn)在還在球場上跟人起沖突——李磊家長都找到學校來了,說你打球‘下手狠’!”
陳策的聲音悶悶的:“是他先犯規(guī)拽我球衣的。”
“人家說你你就認?”老楊拍了下桌子,“我不管誰先誰后,你把人惹到家長找上門,就是你的錯!寫份兩千字檢討書,明天早上交上來,不然這周不準去球場!”
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時,陳策耷拉著腦袋,手里多了張空白稿紙。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,連平日里翹著的發(fā)梢都垂了下來。林小滿遞過一瓶沒開封的礦泉水,他接過來,卻沒擰開,只是盯著稿紙上“檢討書”三個字,氣鼓鼓地踢了踢腳邊的石子:“憑什么讓我寫?明明是李磊先耍賴?!?/p>
“老楊也是怕事情鬧大,”林小滿蹲下來,幫他撿起草稿紙,“兩千字而已,我?guī)湍阆雰?nèi)容,就當……就當練作文了?!?/p>
陳策眼睛亮了亮,又很快暗下去:“可我不想寫‘我錯了’,我沒做錯?!?/p>
那天晚上,陳策的書桌臺燈亮到半夜。林小滿在電話里給他念范文,他卻拿著筆在草稿紙上畫小人——畫一個扎著馬尾的女生舉著加油牌,旁邊是個運球的男生,男生旁邊還畫了瓶橘子汽水?!耙獙懢蛯懻鎸嵉?,”他對著電話那頭說,“我沒做錯,我只是不想輸?!?/p>
第二天早自習,陳策把疊得整整齊齊的檢討書交給老楊。第三節(jié)下課,他卻被再次叫進了辦公室。老楊把檢討書拍在桌上,紙頁被揉得發(fā)皺,紅色批注像爬滿的小蟲子:“陳策!這就是你寫的檢討?你看看你寫的什么——‘我認為堅持公平競賽沒有錯’‘不服輸不是錯’?你這是檢討還是頂嘴?”
陳策盯著那行紅色的“態(tài)度不端正”,忽然攥緊了拳頭:“我沒頂嘴,我說的是實話。李磊故意犯規(guī),我憑什么要認錯?”
“你還敢狡辯!”老楊氣得臉色發(fā)紅,伸手拿起檢討書,“既然你寫不出來,那就別寫了——這周球場你別去了,再叫你家長來學校一趟!”
“別叫我爸媽!”陳策突然喊出聲,聲音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倔強,“我寫,我重新寫還不行嗎?”
老楊哼了一聲,把揉皺的檢討書扔給他:“今天下午放學前,必須交一份合格的來,不然別怪我不客氣?!?/p>
陳策捏著那團紙走出辦公室,陽光刺眼得讓他睜不開眼。走廊里的同學三三兩兩走過,有人問他是不是又挨罵了,他卻只是搖了搖頭,走到教學樓后的老槐樹下。風卷起地上的落葉,他展開揉皺的檢討書,看著自己寫的“鮮衣怒馬少年時,不該為了輸贏丟了分寸,但更不該為了認錯丟了骨氣”,忽然抬手,“撕拉”一聲,把紙撕成了碎片。
碎片被風吹得漫天飛,像一群白色的蝴蝶。他靠在槐樹干上,想起昨天比賽結(jié)束時,同學們圍著他歡呼,想起林小滿遞過來的礦泉水,想起那瓶甜絲絲的橘子汽水——那是他拼盡全力贏來的,憑什么要因為別人的錯,低頭說“我錯了”?
“陳策?”林小滿的聲音從樹后傳來,她手里拿著一張新的稿紙,“我猜你肯定沒忍住,給你帶了新的?!?/p>
陳策轉(zhuǎn)過身,眼眶有點紅,卻還是嘴硬:“我才不要寫違心的話?!?/p>
“誰讓你寫違心的了?”林小滿把稿紙遞給他,上面已經(jīng)寫好了標題,“我們可以寫事實啊——寫你為什么想贏,寫比賽里發(fā)生了什么,寫你認為的‘對’是什么。老楊要的是態(tài)度,不是讓你說謊?!?/p>
陳策接過稿紙,指尖觸到紙頁的溫度,忽然鼻子一酸。他想起小時候,跟鄰居家的孩子搶玩具,媽媽告訴他“錯了就要認”,可爸爸卻偷偷跟他說“有些時候,要守住心里的理”。那時候他不懂,現(xiàn)在看著稿紙上的空白,忽然懂了——少年人的“理”,或許就是不輕易低頭,不隨便認錯,是明知會挨罵,也想把真相說出來。
那天下午,陳策趴在課桌上,一筆一劃地寫檢討書。他沒寫“我錯了”,而是寫“我不該在賽場上跟李磊爭執(zhí),應(yīng)該先找裁判溝通”;沒寫“我不該不服輸”,而是寫“不服輸不是錯,但要學會用更成熟的方式解決問題”。他還在最后寫了一行小字:“我依然覺得,堅持公平?jīng)]有錯,就像依然覺得,少年人就該有不服輸?shù)膭拧!?/p>
放學前,他把重新寫好的檢討書交給老楊。老楊翻看著,眉頭漸漸舒展開,最后在末尾寫了個“閱”字,卻沒再提叫家長的事,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下次遇事別這么沖動,聰明點,知道嗎?”
陳策走出辦公室時,夕陽剛好落在老槐樹上,樹葉間的光斑晃得人心里暖洋洋的。林小滿在樹底下等他,手里拿著個橘子味的棒棒糖:“怎么樣?老楊沒罵你吧?”
“沒有,”陳策接過棒棒糖,剝開糖紙,甜絲絲的味道在嘴里散開,“他還夸我寫得真實。”
“我就說吧,”林小滿笑著,踢了踢地上的石子,“其實老楊也不是真的想罵你,他就是怕你太沖動,吃虧。”
陳策咬著棒棒糖,抬頭看向天邊的晚霞。風輕輕吹過,槐樹葉沙沙作響,像是在為他鼓掌。他忽然覺得,少年時代的勇敢,不只是賽場上的不服輸,更是敢在做錯時低頭,也敢在沒做錯時,守住心里的那點“理”。就像此刻手里的棒棒糖,甜里帶著點酸,卻讓人忍不住想一直含著,舍不得吐掉。
“對了,”陳策忽然想起什么,從書包里掏出個東西,“給你,昨天剩下的橘子汽水,我冰在冰箱里了,今天帶來給你。”
林小滿接過那瓶冰涼的汽水,瓶身凝著水珠,像少年人眼里閃爍的光。她擰開瓶蓋,氣泡涌出來的聲音里,混著兩人的笑聲,飄向遠處的教學樓,飄向?qū)儆谒麄兊?,鮮衣怒馬的少年時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