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海濱服務(wù)區(qū)時,陳野把車載音響的音量調(diào)小了些。許巍的歌還在唱,可風(fēng)里已經(jīng)沒了海腥味,換成了草木的清苦——導(dǎo)航顯示他離內(nèi)蒙草原只剩不到兩百公里,路面從平整的高速路變成了蜿蜒的國道,兩邊的白楊樹長得筆直,葉子被風(fēng)吹得嘩啦響,像在給路過的人鼓掌。
他偶爾會降下車窗,讓風(fēng)灌進來。風(fēng)里帶著股生猛的勁兒,吹得他額前的碎發(fā)亂飛,卻比空調(diào)風(fēng)舒服得多。副駕的綠蘿被曬得精神了些,葉片舒展著,邊緣泛著淡淡的綠光,陳野看了眼,順手又澆了點水——這盆草跟著他五年,從工位到房車,算是唯一陪他從“舊生活”逃出來的老伙計。
快到草原入口時,路邊出現(xiàn)了零星的蒙古包,還有牧民趕著羊群過馬路。陳野放慢車速,看著那些羊慢悠悠地從車前走過,羊毛在陽光下泛著白,像一團團滾動的棉花。有個穿藏青色蒙古袍的小孩追著羊跑,看到陳野的房車,停下來揮了揮手,臉上沾著泥,卻笑得格外亮。
陳野也朝他揮了揮手,心里突然軟下來——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覺得,自己是在“旅行”,不是在加班路上,不是在趕項目的途中,而是真的在往“不一樣的地方”走。
他沒直接進景區(qū),而是跟著路牌往草原深處開。導(dǎo)航早就沒了信號,他憑著感覺走,直到看到一片開闊的草地,遠處有幾頂白色的蒙古包,旁邊停著幾輛自行車,像是個臨時的騎行營地。陳野把車停在離蒙古包不遠的地方,剛熄火,就有人走了過來。
是個穿藍色沖鋒衣的男人,皮膚曬得黝黑,手里拿著個對講機,笑著問:“兄弟,來露營的?我們是騎行隊的,前面有水源,能補給?!?/p>
“對,第一次來草原,想隨便逛逛。”陳野下車伸了個懶腰,后腰的疼痛感又輕了點,“能在這兒停幾天嗎?我付場地費。”
“付啥錢啊,草原又不是咱的?!蹦腥伺牧伺乃募绨?,力氣很大,“叫我老周就行,我們隊里還有幾個兄弟,晚上能一起烤羊肉,你要是不介意,就過來搭伙?!?/p>
陳野沒拒絕。他本來就想多認識點人,總比一個人在房車?yán)飷炛鴱?。他幫老周把自行車搬到樹蔭下,聊了幾句才知道,這支騎行隊是從北京過來的,一共五個人,計劃用半個月騎遍內(nèi)蒙草原,“以前總在辦公室里待著,渾身不得勁,出來騎騎車,才覺得自己活著”。
這話戳中了陳野的心思。他靠在房車邊,看著老周和隊友們卸行李,聽他們聊路上遇到的趣事——有人騎到一半車胎爆了,在草原上攔了輛牧民的摩托車去補胎;有人夜里露營,被狼嚎嚇醒,結(jié)果發(fā)現(xiàn)是遠處的狗叫;還有人手機丟了,牧民幫著找了半宿,最后在羊圈里找著了,屏幕還亮著。
陳野聽得入神,偶爾插句話,心里的拘謹漸漸散了。他從房車?yán)锬贸霰淅锏钠【?,分給老周他們,幾個人坐在草地上,就著風(fēng)喝著酒,聊得熱火朝天。
太陽快落山時,草原上的風(fēng)涼了下來。陳野想著去附近拍幾張照片,便拿起相機,往草地深處走。夕陽把天空染成了橘紅色,云朵像被燒著了似的,落在遠處的地平線上,和草地連在一起,分不清哪里是天,哪里是地。
他找了個土坡,剛架起相機,就聽到身后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。陳野回頭,愣了一下——是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,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,手里拿著個畫板,正對著夕陽畫畫。
她的頭發(fā)是自然的栗色,沒燙沒染,被風(fēng)吹得貼在臉頰上,露出光潔的額頭。眼睛是淺棕色的,像盛著夕陽的光,認真地盯著畫板,連陳野回頭都沒察覺。鼻梁很挺,卻不凌厲,帶著點幼態(tài),嘴唇是淡粉色的,抿著的時候,嘴角會輕輕往下壓,像在跟自己較勁。
陳野沒敢出聲,怕打擾她。他看著她握著畫筆的手,指尖很細,沾了點橘色的顏料,在白色的畫板上勾勒出夕陽的輪廓。風(fēng)把她的裙擺吹起來,露出腳踝上的一顆淺褐色小痣,在夕陽下顯得格外清晰。
他突然想起自己相機里那張模糊的背影——在海濱服務(wù)區(qū)整理照片時看到的,當(dāng)時沒在意,現(xiàn)在才反應(yīng)過來,應(yīng)該就是她。原來在他沒注意的時候,他們早就遇見過一次。
女人似乎終于畫完了,放下畫筆,伸了個懶腰,轉(zhuǎn)身時正好對上陳野的目光。她也愣了一下,隨即笑了笑,露出一點虎牙,很干凈的笑,像草原上的陽光,沒什么防備。
“你也來拍照?”她走過來,聲音很輕,帶著點風(fēng)的涼意。
“嗯,第一次來草原,想拍點風(fēng)景?!标愐笆掌鹣鄼C,有點拘謹,“你畫得真好,剛才沒好意思打擾你?!?/p>
“沒事,我也是隨便畫畫?!彼噶酥覆贿h處的蒙古包,“我跟朋友來的,他們在前面露營,我過來畫畫,沒想到能遇到人?!?/p>
陳野順著她指的方向看了看,沒看到其他人,只看到幾只羊在慢悠悠地吃草。他想問她朋友在哪,又覺得有點唐突,剛想換個話題,就聽到她“呀”了一聲,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畫筆。
“這畫筆是我媽給我的,丟了就麻煩了。”她拍了拍筆桿上的草屑,抬頭看陳野,“對了,我叫蘇晚,你呢?”
“陳野?!彼麍笊厦?,心里突然有點慌,像是怕忘了這個名字似的,“我開房車來的,就在前面的騎行營地旁邊停著?!?/p>
“房車?”蘇晚眼睛亮了亮,“我一直想試試住房車,是不是很方便?能自己做飯嗎?”
“挺方便的,有小廚房,能煮面,烤點東西也行?!标愐罢f著,突然想起什么,“你要是不介意,晚上可以過來吃點東西,我買了點羊肉,能烤著吃?!?/p>
說完他就后悔了——第一次見面就邀請別人吃飯,會不會太冒失?
可蘇晚沒拒絕,笑著點了點頭:“好啊,不過我得先跟我朋友說一聲,她在前面的蒙古包里等我,我去跟她打個招呼,一會兒就過來?!?/p>
她說完,拿起畫板,朝陳野揮了揮手,轉(zhuǎn)身往蒙古包的方向走。白色的裙擺被風(fēng)吹得飄起來,像一只白蝴蝶,在橘紅色的夕陽里,漸漸走遠。
陳野站在原地,看著她的背影,手里還握著相機,指節(jié)有點發(fā)緊。他低頭看了看相機屏幕,剛才沒來得及拍夕陽,卻不小心拍了張?zhí)K晚的側(cè)影——她正低頭畫畫,夕陽落在她的頭發(fā)上,泛著淡淡的金光,畫面里的風(fēng)好像都靜止了。
他沒刪這張照片,反而存進了手機相冊,設(shè)成了私密。做完這一切,他才覺得自己有點傻,卻又忍不住笑了——草原的風(fēng)好像有點不一樣了,不再是生猛的勁兒,而是帶著點甜,吹在臉上,暖洋洋的。
他回到房車時,老周他們已經(jīng)生好了火,正在串羊肉??吹疥愐盎貋?,老周笑著喊:“兄弟,剛才去哪了?我們還以為你迷路了呢?!?/p>
“去前面拍了幾張照片,遇到個朋友,一會兒過來一起吃?!标愐鞍严鄼C放在副駕上,從后備箱里拿出羊肉和調(diào)料,“我再烤點蔬菜,湊個熱鬧?!?/p>
“朋友?女的吧?”老周擠了擠眼,“看你這笑容,肯定是遇到好事了?!?/p>
陳野沒反駁,只是笑了笑,蹲下來幫老周串羊肉。指尖沾了點羊肉的油脂,有點膩,卻不討厭。他想起蘇晚的笑容,想起她腳踝上的小痣,想起她淺棕色的眼睛,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,這種感覺,比拿到年終獎還踏實。
天色漸漸暗下來,草原上的星星亮了起來,比海濱服務(wù)區(qū)的星星更密,更亮,像撒了一把碎鉆在天上。老周他們烤的羊肉已經(jīng)冒了香味,油脂滴在火上,發(fā)出“滋滋”的響,風(fēng)里都是肉香。
陳野正忙著翻烤架上的蔬菜,就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。他回頭,看到蘇晚走了過來,手里拿著個保溫盒,笑著說:“我朋友說不打擾我們了,讓我?guī)c她做的檸檬雞爪,說配烤肉吃正好?!?/p>
她把保溫盒遞給陳野,手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,兩人都愣了一下,又很快移開。陳野接過保溫盒,打開一看,里面的雞爪切得整整齊齊,裹著檸檬片和小米辣,看起來就好吃。
“你朋友真厲害,這雞爪看著就有食欲?!标愐鞍驯睾蟹旁谂赃叺男∽郎希o蘇晚遞了瓶啤酒,“先喝點酒,暖暖身子,草原晚上有點涼?!?/p>
蘇晚接過啤酒,沒立刻喝,而是靠在房車邊,看著烤架上的羊肉,眼神里帶著點向往:“我以前總在上海上班,每天都在趕時間,從來沒這樣過——在草原上烤羊肉,看星星,感覺像在做夢。”
“我以前也這樣。”陳野翻了翻羊肉,“在大廠里做程序員,每天加班到凌晨,吃的都是速食,連星星都很少見?!?/p>
“那你怎么想來草原的?”蘇晚問。
陳野想起父親的舊照片,想起那個敲碎代碼的夜晚,輕聲說:“想為自己活一次,看看不一樣的地方。你呢?為什么來草原?”
“我辭職了?!碧K晚的聲音很輕,卻很堅定,“以前做平面設(shè)計,每天改方案改到吐,客戶說東不敢往西,后來覺得沒意思,就辭了。想找個喜歡的地方,開家小店,比如花店,種滿月季,不用趕時間,不用改方案?!?/p>
她說這話時,眼睛看著遠處的星星,亮得像有光。陳野看著她,突然覺得,他們好像是同一類人,都在從“舊生活”里逃出來,想找個“不一樣的地方”。
老周他們喊他們過去吃羊肉,陳野拿了兩串烤好的羊肉,遞給蘇晚一串。蘇晚咬了一口,眼睛亮了:“好吃!比我在上海吃的烤羊肉還香?!?/p>
“草原的羊肉本來就好,沒那么多調(diào)料,吃的就是本味?!标愐耙惨Я艘豢?,肉汁在嘴里散開,帶著點炭火的香味,“你要是喜歡,明天還能烤?!?/p>
蘇晚點了點頭,又咬了一口羊肉,嘴角沾了點油,陳野想遞紙巾,又覺得有點唐突,剛想開口提醒,蘇晚自己摸出紙巾擦了擦,笑著說:“不好意思,吃太急了?!?/p>
“沒事,我第一次吃的時候,比你還急。”陳野笑了,心里的拘謹徹底散了。
幾個人圍坐在火堆旁,吃著烤肉,喝著啤酒,聊著天。老周他們聊騎行的趣事,蘇晚聊她畫的畫,陳野聊他路上遇到的風(fēng)景。風(fēng)里的肉香混著檸檬雞爪的清香,星星在天上閃著,草原的夜晚,安靜又熱鬧。
快到半夜時,老周他們都去蒙古包睡了,只剩下陳野和蘇晚?;鸲岩呀?jīng)滅了,只剩下一點火星,風(fēng)有點涼。
“我該回去了,朋友還在等我。”蘇晚站起來,拍了拍裙擺上的草屑,“今天謝謝你的烤肉,很好吃?!?/p>
“不客氣,明天要是沒事,可以過來,我?guī)阍诓菰瞎涔洹!标愐耙舱酒饋?,看著她,“我有相機,能幫你拍點照片,草原的夕陽很好看。”
“好啊?!碧K晚笑了,露出一點虎牙,“那我明天過來找你?!?/p>
她轉(zhuǎn)身往蒙古包的方向走,走了幾步,又回頭朝陳野揮了揮手:“晚安,陳野?!?/p>
“晚安,蘇晚。”陳野也揮了揮手,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,才回到房車?yán)铩?/p>
他躺在乳膠床墊上,沒立刻睡著。腦子里都是蘇晚的笑容,她淺棕色的眼睛,她腳踝上的小痣,還有她說起“開家花店”時的樣子。他拿起手機,打開那張偷拍的側(cè)影,看了很久,才笑著關(guān)掉屏幕。
草原的夜晚很安靜,只有風(fēng)的聲音,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羊叫。陳野閉上眼睛,嘴角帶著笑,這是他出來旅行后,睡得最安穩(wěn)的一覺——沒有BUG,沒有需求,只有草原的風(fēng),和一個關(guān)于“明天”的期待。
第二天早上,陳野被陽光曬醒時,已經(jīng)是上午九點。他伸了個懶腰,打開車窗,看到蘇晚站在房車旁邊,手里拿著畫板,笑著朝他揮手:“陳野,我來啦!”
她穿著昨天那件白色連衣裙,頭發(fā)扎成了馬尾,露出光潔的額頭,看起來比昨天更清爽。陳野看著她,突然覺得,草原的陽光好像更亮了,風(fēng)里的草木香,也好像更甜了。
他趕緊下車,笑著說:“等我洗漱一下,咱們?nèi)デ懊娴纳狡驴达L(fēng)景,那里的日出應(yīng)該很好看,不過現(xiàn)在只能看朝陽了?!?/p>
“沒事,朝陽也好看?!碧K晚晃了晃手里的畫板,“我還能畫點畫?!?/p>
陳野洗漱完,從房車?yán)锬贸鰞善克?,遞給蘇晚一瓶。兩人并肩往山坡的方向走,草原的風(fēng)吹在身上,暖洋洋的。陳野偶爾會看蘇晚一眼,她正好奇地看著周圍的風(fēng)景,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他突然覺得,這場旅行,好像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?;蛟S,他找的不只是“不一樣的地方”,還有“不一樣的人”——比如,眼前這個穿白裙子的姑娘,比如,這段草原風(fēng)里的相遇。